第二章二月二十五日 (2)

后我们来瞧瞧,在我房间里发生的魔法,换到你的房间后是否会生效。你明白了吗?”她显然是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示意。“好吧,就这样了。你可以出去了。”

她走出门外时,安德森既放松又懊恼地叹了口气。放松的是桌历拿到外头去了,懊恼的是他又干了蠢事。他不停在思索是谁在搞鬼,而且,谁会用这种方式来搞鬼。

谜团始终挥之不去。在这段时间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脆即酥或调剂一号,整个下午他都没有任何进度。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离开了办公室。途中他与派尔先生擦身而过,派尔先生瞪他的眼神十分严厉,但嘴巴上却没说什么。派尔先生不赞同员工在五点三十分下班时间前早退,即使是即将高陛的员工也不可例外。

众所皆知,在很久很久以前,监督者和管理者经常发现自己的生活分裂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而这两个部分都涉及到某种人格面向。从小说和电影中,我们熟知资本家在员工面前是暴君,但在妻小面前却成了情感上的奴隶;歹徒一想到年老双亲就会热泪盈眶,对待年轻小伙子却是动辄打骂。这样的基调直接转换一下,便可看到高级主管在办公室里是耐性十足,但一出了办公室却随时翻脸不认人。安德森的例子,就像是罹患典型的企业家精神分裂症。身为一位广告经理,多年下来,他已有能力自我培训出敏锐的智慧,并对眼前的人事问题迅速做出正确决策;然而,身为一个平民老百姓,他却是行径古怪,没有责任感,无法对他人的行为做出动机评估,而且在一段时间内立场会摇摆不定。他的不幸绝大部分是这种双重人格所造成。个性坚强的人,若希望在生活中获得实质的成就,势必会付诸实行;个性软弱的人,若认清自己的极限所在,则可能画地自限,从此与功名利禄绝缘;但安德森的性格,在他全然不自觉的情况下,融合了坚强与软弱的双重特质。对他自己本人,以及和他有所接触的人来说,这样的性格组合是一种潜在危险。天性不会去检视自我人格的安德森,在过去几周内,懵懵懂懂地开始意识到这个事实。

安德森是簿记主管的独子。一九〇九年他出生后没多久,双亲便从绿植林地的小联排屋,搬到位于艾林一栋新颖且宽敞舒适的华宅。这栋府邸是都铎式的现代建筑,年幼的安德森就在这儿长大。正门是橡木材质,外梁和灰泥造型是仿都铎式风格的镶嵌装饰,此外还有框架特大的采光窗。除了客厅里头那个用鲜红砖块建成的仿都铎式无盖壁炉之外,其他壁炉的造型都相当新潮,都是用五彩缤纷的瓷砖拼砌而成。房子正前方围起一排木篱笆,用意是要保护一片光滑美丽的小草坪,夏季时分每逢周末,安德森的父亲会在那里刈草。房子后方另有一块小花圃。这栋房子号称“都铎瞭望景”,其所在地沿路盖的住宅外观上都十分相似,但在某些建筑上的小细节却各自为政。都铎瞭望景满足了安德森父母的雄心壮志。他的父亲从中拥有了一座花园、现代化的配管系统,以及美仑美奂仿如绘画风格的景观,这些都是绿植林地小窝所没有的。搬到这么一个体面的社区,与这么有教养的邻居为伍,他的母亲真是万分高兴。这份成就的重要性,只有从安德森的双亲亟想摆脱的出身背景来观察,才能深刻了解。在他父亲这边的家族,是惨澹经营的小小食品零售商;在他母亲这头呢,从事的行业甚至更让人羞愧、颜面无光。安德森的父母绝口不提这些事;他是从外婆口中获知的,外公过世后,外婆就搬来与他们同住。她告诉小安德森,她做过许多年的女佣助理。他感到大惑不解,并问她为何为别人工作。“为了糊口饭吃啊,傻孩子。”她说道,接着描述那栋在温布敦公地附近的巨宅,光是雇用的佣人就有六位之多,此外还有两个园丁——她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一。“像是一座运动场,”她跟安德森这么说:“那花园就像是一座运动场。”因此,安德森父亲精心栽培照顾的小草坪,她却轻蔑地嗤之以鼻。在安德森幼小的心灵里,那座花园就像是里奇蒙运动场,他曾经去过那儿野餐;绿油油的草地上铺着洁白桌巾,上面摆着大块大块的派饼,造型奇特的瓶状容器在小钢杯中分倒饮料,人人身穿最佳服饰,还有鹿在阴凉处怡然自得地忽隐忽现。他看到了运动场,却见不着她所描述的,那栋有宽敞阶梯、气派长廊的巨宅,同时也无法体会外婆为什么会鄙视都铎瞭望景的小房间、滑稽的窗户,以及他母亲招待邻家夫人的美味茶品。有时候在这些茶会,或是哪对夫妻顺道过来玩个小牌的晚间社交活动中,牌局刚打完几回合,大伙儿正休息品尝可口的小三明治或沙丁鱼吐司时,外婆会突然现身。然而,她在这些社交场合中出现,可说是十分唐突,因为她不会安静地坐在炉边颔首示意。“我想我该走人了。”她会这么说,或是说“你们玩你们的牌,我去洗洗碗盘。”这时,安德森太太会严厉地说:“坐下来,妈,坐着就好。”然后补充说她已经做好必要的安排,要白天在这里做事的女佣凯蒂,或是玛莉,还是贝茜,晚上过来帮忙,一点也不需要有人去插手。但安德森的外婆总是有法子找借口脱身到厨房去,然后就会传来碗盘的碰撞声,并夹杂着与凯蒂

或玛莉或贝茜亲密交谈的声音。多年后安德森暗忖,他九岁时外婆安祥地寿终正寝,这对他母亲而言,可说是一种解脱。

那时是一九一八年,大战结束的前夕。他的父亲由于扁平足而无法从军之后就十分沮丧消沉。这个安静阴沉、留着一脸不算讨人厌的胡须的人,并未多说什么,不过在被军队摒弃之后,就一股脑地在屋前屋后的草地上除刈修剪起来。他的母亲也陷入苦恼之境;不过回忆过往,对安德森而言,他父母的悲痛与其说是出自一片爱国情操,还不如说是一种社会地位的挫败。为国出征是件好事,别人也都这么做,所以因扁平足而被军队刷下来,就等于是盖上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独特戳记。他父亲的扁平足本来只是笑话一则,但是自从被军队拒收之后,这事就非同小可了。“他深受口齿不清所苦,”他的母亲如此告诉访客,然后叹了口气又说:“这使他和军队无缘。”

战事仍未终止,民生已出现匮乏之虞,贝茜换成了艾尔希,安德森在当地的高中就学。后来大战熄火落幕了,民生物价上涨,许多依旧过着奢华日子的人,却故意拒绝投入职场。安德森的父亲说到这些人时,总是一肚子火,原本安静不多话的他,生起气来份外教人印象深刻。“不工作,就饿肚子吧。”他会这么说。“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意做。真想做事的人还怕会没事可做嘛,这些矿工啊。”矿工全然拒绝为国砍伐木炭,这和他准备为国效命的情操比较起来,此种不义背叛的行为,绝非这寥寥数语所能表达清楚的。

安德森的父亲剃掉了胡子,甚至变得比以往更有活力朝气,但矿工的变节作为,尚不足以危及都铎瞭望景的稳定财务。安德森十二岁时,发生了一件一生中的大事。他争取到奖学金,却决定弃之不用。接受了奖学金,即是意味要到公立学校住宿,这却会对他的双亲造成财务负担。然而意外的是,他的父亲非常希望他拿这份奖学金,但拥有最后决定权的母亲竟投反对票。为何她不要他领受奖学金呢?事后安德森左思右想,他判断由此事可明白得知他母亲这名势利之徒的程度与界限。她的野心到了住在都铎瞭望景、精致茶点,以及与街坊邻居一起玩牌的程度就已经是极限了。她所了解的社会层面,只包括进入当地的大学预科学校,及网球俱乐部会员;至于公立学园和大专院校,对她而言却是毫无意义,那只不过是个奇特世界,那里头的人和其怪异企图心,都超过她的理解范畴。安德森太太把人分为三个社会层级:“趾高气昂的人”、“体面有教养的人”,以及“泛泛之辈”。说不定,她嫌恶趾高气昂之徒的程度较厌恶泛泛之辈为甚。

就这样,在仿都铎式壁炉的陪伴和框架特大采光窗的笼罩下,安德森长大了,成为一个留着鬈发、笑容纯真、在游戏活动中表现相当出色且非常聪明的小伙子。至于他的双亲,似乎是更加俗不可耐,而且对他们生活之外的世界,也更加摸不着头绪。然而,这种自满心态真的很怪吗?安德森夫妇搬到中产阶级的下游阶层,借此顺利隐瞒自己非常卑微的出身;一生中能拥有这样的成就,也许算是够了。自满的胆小鬼与不满足的贪心鬼的区别,在道德上暧昧不明但实质上泾渭分明,而他们归类在胆小鬼这一边。社会学家这么说过,这种满足感明显地伴随着情感上的界限。胆小鬼在自我的生活层面中,获得安全感的方式有两种:其一,以认可的态度,观察他们无法触及的外在世界中的某个机制(例如安德森太太对英国皇室家族的宗谱可说是如数家珍);其二,比他们更下游的社会阶层若表现出不满的贪婪行为,就毫不留情地加以指责(例如那些不仁不义的矿工)。

安德森应该放弃奖学金的决策定案后,他的双亲便以直接又称心如意的方式来规画儿子的生涯。大学预科学校毕业后,可以到银行或保险公司上班,一开始是资浅职员,然后爬到经理级职位: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发展方向不但令人满意,而且几乎是顺理成章。然而,儿子脱离他们生活常轨的行径,教人既困惑又难过。确实,安德森头一桩脱轨行径可能会伤到所有的天下父母心;因为安德森犯了偷窃罪,结果被大学预科学校开除学籍。这个事件既丢人现眼,而且让人心乱如麻;他在更衣室里将另一个小伙子裤袋里的五先令移到自己的裤袋中,结果当场人赃俱获。或许,他的双亲最难过的莫过于开除学籍让他们脸上无光。就他们的儿子私下的了解,两老痛心之处在于儿子既不可能无辜,道德劝说也无法让儿子明白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

显然的,让这么一个年轻人进入银行业,暴露在金钱的诱惑里,是轻率躁进的作法;安德森于是进了航运贸易商行当小弟。在那儿,他的表现一度是员工楷模。一年后,他升到基层职员的位置,每天穿上条纹裤和黑上衣,拿着一把细心收卷好的雨伞来上班。然而,十七岁那年,那时他每周赚三十先令,安德森突然离谱地连付给母亲当伙食住宿费的十先令都拿不出来。安德森太太密切观察她的儿子,结果发现他一直收到信封是浅橙红色、笔迹畏缩倾斜的信件。显而易见地,这是女人的笔迹,做父母的在激动之中,打开了这些信件;于是,另一桩叫人烦恼与羞愧的事情曝光了

。安德森跟一个叫做艾瑟儿·史密斯的女孩鬼混在一块(这是他母亲的用语),她是个商店的店员,父亲是火车副驾驶。原来下落不明的周薪,都花到艾瑟儿身上去了,两人搅和在一起这么久,艾瑟儿已是暗结珠胎了。对安德森的父母而言,这个事件带给他们最大的打击,是他们的儿子居然心仪下层社会的女孩。“你是怎么搞的?”安德森太太问他。“居然跟这种女孩交往?”这一回不是只有责骂而已,而且是立刻快刀斩乱麻。安德森太太去见艾瑟儿,而安德森先生去见火车副驾驶。双方恶言相向,甚至讨价还价。最后安德森收到一个浅橙红色信封,信里头说艾瑟儿已经在布莱德福找到工作;这段感情就此结束。数年后,安德森夫妇仔细检视这件事,他们都同意幸好及时处理妥当,他们的儿子才勉强逃过这桩不体面的婚事;不过同时他们也用一种奇特的心理戏法自欺欺人,说服自己相信有关艾瑟儿的整个故事,完全是莫须有的、根本不曾发生过。“毋庸置疑,那个女孩骗过了我们。”当时已退休的安德森先生跟他妻子这么说;这个发生于下层社会的诈欺例子,虽然让他们为儿子付出了一笔钱,但在心态上也换得满足感的补偿。

至于安德森呢?他是这场小闹剧的核心人物,却对这段苦心经营、代价昂贵的恋情下场,几乎是漠不关心。他父母试图为他的行为找出原因,但他的说词乍听之下似是荒谬可笑。“为什么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孩?”他母亲问道:“我看不出你怎么会看上那么平庸的女孩。”安德森的回答听不出有多大关联:“她的手指甲总是脏兮兮的。”想了一会儿后,他又补充:“她全身都有点污秽。她的脚从来没有干净过。”这下子,他的母亲可得意了。“这就对了,”她说道:“真是令人作呕。我猜她顶多一个月洗一次澡。”安德森没再多说什么,此后只要能够回避,他的父母绝口不提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这个事件便到此落幕。

安德森父母擅自打开他的信过目,这种行为从未在他们之间引发争论,也许这样的处理方式并无不妥,因为对他们三人来说这似乎是理所当然。

艾瑟儿·史密斯事件一结束,安德森随即动笔写诗和短篇故事。其中有一两篇诗作刊登在艾林当地的报纸上,另一篇则发表于《诗歌评监》;至于他的短篇故事,一概全遭退稿。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他脱掉条纹裤和黑夹克,开始改穿颜色鲜亮的衬衫与运动夹克去上班。尔后,他因为工作怠惰而被航运贸易商行解雇,接下来有近乎两年时间没有工作。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公立图书馆,不然就窝在楼上卧室看书。他对找工作意兴阑珊,而他的父母得装聋作哑,说服自己他们那倒霉找不到工作的儿子,和那些不愿工作且对国家有害的下等人截然不同。只要他待在家里,他的父母就觉得满心不悦,有时他的态度还会非常不可理喻。他的父亲试图开诚布公地相谈,但安德森轻描淡写地说:“一直都是你在做主。很好,继续抚养我吧。”他父亲问他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安德森回说对坐办公室没兴趣。他母亲又问他为何不交个有教养的女朋友,他回说担心她不会认同他的品味。

他们家庭的生活模式,不是突然间走了样的,在这栋不快乐的屋子里出了什么纰漏,想弄个明白是比登天还不可能。对不悦之事视而不见的习性,是会从心理状态蔓延成生理毛病;安德森太太拖了好久才去看医生,此时得知让她彻夜难眠的恐惧已然成真。癌症终于断了她生气的前九个月里,她几乎是痛不欲生。她肉体上所承受的痛苦,令人闻之瞠目结舌;然而此刻,成长以来直叫两老烦心不已的儿子,居然转了性,开始浪子回头。安德森专心一意照顾病榻中的母亲,每天帮她准备早餐,陪她不断玩牌,其行为举止就像是她印象中那个可爱的鬈发男孩。在最后几周,她虚弱到无法下床,他就坐在她身边数小时,为她朗读通俗的罗曼史小说。在她生前最后三天,即使是面目可憎,身上恶臭难当,连她丈夫都不愿走入房间,但他却几乎寸步不离。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紧握的是安德森的手,此时她已是面黄饥瘦,和九个月前就医时的中年胖妇可说是判若两人。

此后没多久,二十一岁的安德森找着了工作,他到全国广告公司的会计部门担任记帐员。同一时间,他离家在外住宿。他的父亲卖掉都铎瞭望景,然后来到伯明罕,寄宿在一个名叫巴陀的远亲家中。父子之间不常连络,到后来一年内只剩下两三封信往返。安德森上一回看到的父亲,已经是个驼背弯腰的小老头,因为欠缺人生目标而茫然失措;而他父亲眼中的年轻人,却是修长结实,身穿一尘不染、细心刷拂烫平的蓝色西装,面容流露精明之色,以及超乎年龄的老气横秋。转调到公司制作部门后,安德森展现了把客户新颖的广告构想落实为粗略版面的才能,这些初稿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因而引起上司的注意。上面把他调到公司的美术部小试身手,却因不够专业而无法适切地展现他的艺术天分,然后他来到文案部门,终于就此安顿下来。“你妈会以你为荣的,”安德森的父亲气如游丝地对他说:“她总是说,你会闯出一番成就的。”年轻人没有回应。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心脏病突发而

暴毙。

安德森并非杰出的文案人员,但他拥有可将实用常识融合至口语文字中的天分,在广告业里,这份才能是少见的。三年后,他离开全国广告公司,从那时候起,他辗转换了好几家公司,每一次跳槽不但职位获得升迁,也建立起才华洋溢的专业名声。一九三九年,他进入威森广告公司,这家公司的员工,要嘛会因为无法忍受威森而在一个月内离职,不然就是因为爱戴他而在这里待上好几年。安德森留了下来。大战期间,威森广告和其他公司一样,也帮政府处理部分的文宣广告。刚开始,安德森的兵役获得延缓,最后终于完全免除服役,原因是雇用他的威森公司正在负责情报局和交通部的广告事务。

一九四二年,安德森娶薇乐丽·伊凡斯为妻。他们膝下无子。

在伊克里斯顿桥后方、靠近白金汉宫路的伦敦一隅,有几座曾经独领风骚、车水马龙的广场,名字分别是伊克里斯顿、瓦立克以及圣乔治,其原本盘纠成结的巨大灰泥建筑,如今凋零没落,成为不堪入目的渺小之物。在那地区的街上,充斥着清一色的红砖屋,其正门前方全围着丑陋的铁栅栏;那几条街,是从瓦立克大街的主干道分歧而来,贯穿其中的是坪力克街,那里盖的大宅都改为十二间单人房的小公寓,以供一些双亲健在或必须看护小孩的秘书和打字员使用,好让他们有机会发展个人事业。这一类各自门户独立的生活,象征的意义是:腐败衰微正从我们居住的大城市的结构中,缓慢地蔓延开来;所谓的腐败,就像是三天两头常跑去看芭蕾剧、恣意放纵地与人通奸、行事完全不顾后果——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却是我们这个文明世界里的完美生活。能住在瓦立克大街的四层楼房,这样的日子若算是够惬意的话,那么住在约瑟夫街的小红砖屋里,更可称之为安逸悠闲的生活了。在伦敦任何郊区,都可以找到这种外型相似的房子,住户可能是一般职员、学校老师以及做小买卖的生意人;然而,住在约瑟夫街上的人,却是男娼女妓、名不见经传的演员、电影临时演员、艺术家和新闻记者,这些人早已放弃鲤跃龙门、咸鱼翻身的成功梦想,眼前只满足于赚个几英镑,然后到雷迪戈耶街角的守护神酒吧里和人拌嘴斗气、喝他个酩酊大醉。不过,在小红砖屋里这群颇有个性的居民中,还夹杂着一些事业非常成功的人士,没人能解释他们为何定居在这声名狼藉的地带,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明所以。这些人包括两名公司总裁、一位服装设计师、一位德高望重的妇科医生以及一位退休的工会干部。住在约瑟夫街十号的安德森,也被人认为是反其道而行的杰出人士,他的住宅会显得与众不同,是因为窗台上有个花盆箱,那是门户独立的一楼住户佛莱契利细心栽种的。安德森结婚那年,买下这房子的九十年租约。

这一晚,他走过散发明亮灯光的守护神,目光不为所动地从雷迪戈耶街转入约瑟夫街。这时,一名在约瑟夫街头打滚的妓女芙萝西·威廉斯,对擦身而过的安德森盈盈一笑。他深吸一口气,扑鼻而来的是一阵廉价香水的气味。接近家门口的时候,他既兴奋又沮丧,内心的罪恶感交融在喜悦感中,所有感受都变得暧昧而难以言喻。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刹那间肩膀被人碰了一下。他急忙转身,看见大块头佛莱契利站在黑漆漆的坪力克街上,一边颤抖一边大笑。

“吓到你啦,”佛莱契利说道:“我瞧见你经过守护神。你没注意到我。我穿了橡胶平底鞋。”

“你喝醉了吗?”

“老兄,”佛莱契利语带责备似地说道:“我是喝了一品脱来借酒浇愁,但还不到烂醉如泥的地步。我再怎么喜欢酒,也绝不会喝到烂醉如泥。今晚我必须写出流芳百世的诗句。还有十二个客户得搞定呢,老兄。”他出声朗读:“‘我不太懂韵脚和韵格,所以我会说“神佑妈咪”彼得敬上。’这是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孩要献给他母亲的祝福语。感觉很棒吧,嗯?”

“依莲在哪儿?”

佛莱契利抖着脚说道:“外出了。很晚才会回来。我现在可是靠自己本事正正当当地挣钱。”

佛莱契利做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职业,那些职业都和约瑟夫街的住户身分很相称。他早先以寄发连锁信和搞老鼠会维生,一度还拥有一张价值不菲的保单,后来他成为举牌喊价、帮板球和足球俱乐部抬高经费的掮客。近来他赚钱的法子,是提供别人有押韵的圣诞节与生日贺词。委托者先告知领受者的年龄性格等细节资料,佛莱契利就记录下来研读:“比尔叔叔,生日,来自侄女玛丽的祝福。大鼻子,饲养一头猎犬雷弟,孙女菲莉丝正在牙牙学语。个性幽默风趣。”然后比尔叔叔会在生日当天收到一张印着两三行诗句的卡片,内文都是从佛莱契利匆匆记载的要点转化而来。小本经营的佛莱契利,在卡片印上感性、幽默或虔诚口吻的字句,然后根据信息的长短来向客户收费,酬庸从两先令半银币至五先令不等。这门生意与季节时令息息相关,不过生日卡的需求倒是全年稳定。

这栋房子粗陋地改为两间公寓,大厅是双方共用的。安德森正要打开公寓房门,佛莱契利又说话了:“对了

,老兄,今晚有个警察过来找你。他看起来似乎人还不坏。我们间聊了好一会儿。”

“你还是进来吧。”安德森说道。他把灯打开。“喝什么?杜松子酒还是威士忌?”

“对于能驱寒保暖的小酒,我绝不会说不。威士忌——多倒一点。你是打哪儿弄来这玩意的。”

“薇乐丽弄来的——在黑市交易来的。”安德森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想要干嘛?”

“谁?喔,那个警察。”佛莱契利再度抖动身子,他那小头锐面的脑袋瓜,在庞大松弛的肉体上没来由地摇晃。他的夹克沾了食物残渣,鼓胀如山的肚子上面露出吊带衬裤的线带。“他像是芥末一样。”他咯咯发笑。

“什么意思?”

“芥末,老兄,芥末啊。他叫做克瑞斯,他人就像芥末一样热情有劲,懂吗?他想要干嘛?他要找你啊。好像是和薇乐丽有关。他这个家伙人还不错。”

“他问了些什么?”

“我可没泄漏任何秘密,甭担心。”

佛莱契利一边说,一边奇怪地眨眼睛。安德森心里想,佛莱契利今晚似乎有些异样。他整个人微微发抖,仿若听了什么精巧含蓄的趣闻而抽搐大笑。安德森突然说道:“秘密,你这是什么意思,秘密?我为何要担心呢?”

“我在说笑啦,老兄。”佛莱契利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但安德森反而觉得不妙,他认为此时的正经八百是刻意装出来的,而且眼前这个肥仔只要一放松,准会放声狂笑。“你知道他有两个小孩吗?”

“你在说谁?”

“他有两个小孩,他要我帮他们写些生日贺词。想像一下,刑事侦查组的警探会写出什么样的生日贺词。他是刑事侦查组的,不是吗?”

“他到底要问你什么事?”

“从我早上几点起床,到我的条纹睡裤有多宽,每一件事他都问得巨细靡遗。大致上就这些问题,”佛莱契利随口闲聊。“你不会相信他居然问这一类的问题。”

安德森再度觉得事有蹊跷,因为肥仔的口气听来几近威胁。不过,当佛莱契利喝光酒,换上一副好邻居的面具时——倘若他那副嘴脸,真的是一副面具,而非感性灵魂在肥硕身躯内为生日庆贺而发酵的反射作用——这种感觉仍挥之不去。

“我得走了。晚安,老兄。”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