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口袋。
“真漂亮,”她说道。“非常非常谢谢你喔。”
威森太太以清澈如水的话语说道:“还有卡片。安德森先生真是非常细心周到。卡片上面说什么?”
“只是说生日快乐而已。”
“我确信上面写的内容一定比你所说的更为有趣。给我,安琪拉。”
“不会有人介意,”安德森说道:“我脱下大衣吧?”
“亲爱的老弟。”
威威趋近过去,场面一阵狼狈混乱,安德森解下大衣,一转头看见安琪拉将卡片撕碎。她挑衅地看着母亲说道:“我不会让你看到上面写什么的。”
威森太太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一巴掌掴在女孩脸颊上。至于面对安德森呢,她还是非常优雅地说道:“我确信你会见谅的,安德森先生。我的头不太舒服。”
她随即被身后的黑暗所吞没。
安琪拉眼巴巴地站着看她母亲关上门,使足劲叫喊了两个字,然后抓着溜冰鞋跑进另一个房间。安琪拉喊的第一个字是“你”。第二个字则把安德森的心思从当下的所在地拉回到米里安街。在史戴丽小姐的性爱天堂中,那些字眼真的占有一席之地吗?或许没有。也许只有在服了某种性兴奋剂之类的特别配方时,那些字眼所描述的情景才会出现。
威威唉声叹气。
“我猜你会想喝一杯。”他领头带路走进一间舒适但杂乱无章的客厅。“你瞧,就是这么回事。当然了,她的状况不佳。任何令人兴奋的事情,都会让她心烦意乱,然后她就得上床睡觉。她有神经焦虑的困扰——我没跟你说过吗?你还能怎么办呢?”
威威拨弄着玻璃杯。他现在的模样,丝毫不像办公室里亲切的独裁者,难怪安德森觉得自己是在和陌生人讲话。
他含蓄地表示:“她和安琪拉处不好吗?”
“麻烦就在这里。事实上,我爱安琪拉就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你以为玛丽会很高兴。但是她高兴吗?相反的,她竭尽所能把我们大家的生活搞得愁云惨雾。你知道刚才那场纷争的起因是什么吗?是剧院。”
“剧院?”
“为了庆祝安琪拉的生日,今晚我们本来打算去剧院看戏。不过,玛丽说她头痛。”威威苦笑了一下,然而却有那么一点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我知道你要说,为什么没有她,我们就不能去?不可能的,老弟,这是不可能的。她会跑到隔壁邻居的公寓去,然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就会梦游。有一次她就从窗户摔下去。不是在这里,”威威懊恼地说道。“是在一楼的窗户。还好伤得不重。绝对不能让她落单的。”
“我不明白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是得好好谈谈。”但威威的口气意兴阑珊。“事实上,她最近的情形是每下愈况。我想若有一位访客,说不定会舒缓紧张状态。或许我想错了。唉,安琪拉出来了。我们现在可以,唉,吃晚餐了。”
这顿晚饭真的有点超现实主义的味道。威威只吃莴苣、无核葡萄干、磨碎的胡萝卜加坚果,不过他对安德森的健康可是忧心忡忡。
“别客气,”他说道。“每一样都多吃一些。”
安德森发现要客随主便还真难。食物是从极高级的熟菜店柜台买来的,上面都淋满果酱。安德森拘谨地喝了冷冻清炖肉汤,再来是有肉汁调味的明虾,以及浸在饱满结实的方形果酱盒里的鸡肉。果酱有如胶水黏在他的牙齿上,拌着鸡肉的俄式沙拉尝起来就像是在啃小冰块。安琪拉告诉他说,威森太太把它错放到冰箱的冷冻柜去了。摆出来的白酒和俄式沙拉刚好命运相反,因为它一不小心被人放到电火炉上面,所以就变成微温的了。
“每样东西都是妈咪从乔克尼与汉森食品部门订来的,”安琪拉严肃地说道。“你还以为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啊?”
她改变了穿着和打扮。现在她穿的是绿色晚礼服,一头红发全都往后拨开,端正的耳朵露了出来,耳朵的外型轮廓和她父亲的耳朵像极了。不过当然啦,安德森暗忖,他可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充其量只不过是继父罢了。这个新发型使她看来像是十八岁,而非十六岁而已。
安德森在嘴里搅动一口温热的酒。如此一来果酱从他的牙齿上解套了,俄式沙拉的冰块也融化了。
“安琪拉,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你的年纪看起来还要再大一些。”
“真的吗?”她闻言当场变得容光焕发。“威克多,你听到了吗?”威威幽幽地点点头。她又转向安德森。“你没有买溜冰鞋给我,对不对?卡片上写着:‘献给安琪拉,我的爱。’你不会这么说的,对不对?”
“我会这么说的,”安德森献殷勤地回复。“不过我的确没买溜冰鞋。”
“但你试着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作为,还是让人觉得很贴心。”她顽皮地看了看威威,而他正在从盘子里舀取最后一口胡萝卜和葡萄干。“威克多和我,我们和妈咪的相处总是有问题。你喜欢溜冰吗?”
“我没
尝试过。”
“那是多么优美啊,就像在遨游飞翔一样,有时候威克多会和我一起去溜,对吧?我说,这酒很棒吧,对不对?”
“很可口。”
“妈咪不让我喝酒。她人不舒服,这真是不幸吧?”她依序注视着他们俩。
安德森咳了几声。
“说不定她想要来一些——一些清炖肉汤。”
“噢,不会的,妈咪对身体不适是乐在其中。我说,我们要不要多来一些酒?我知道哪里还放着另外一瓶。”
威威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喝的够多了。”
“今天是我生日耶。”她绷脸翘嘴。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要喝嘛。我要去拿罗。”
她跳起身,跑进厨房。她离开之后,威威就把褐眼珠朝上一转,假作祈求状。安琪拉拿着另一瓶酒回来。威威便以饥渴的姿态推开盘子。
“我想我还要一些甜点。那是什么?”
“水果加冰淇淋。”
安德森眼睛为之一亮,但送来的水果却深藏于果酱之中。他的汤匙在冰淇淋坚硬的表面上滑动。他猛然用力插入果酱之中,成功地挖出一小块食之无味的樱桃、洋梨和香蕉。威威把甜点推到一旁,好整以暇地开始用银牙签剔牙。安琪拉把她的甜点一扫而空,脸上溢满喜悦之情。安德森又试了一口酒,他发现若说第二瓶酒有何差别的话,那就是它比第一瓶更加温热的多。
“好酒,对不对?”安琪拉说。“我的意思是,我对酒一窍不通,但是我喜欢它,是吧?噢,我刚才问过你这个问题。你们两个是又聋又哑啊,是不是?我是说,我们不找点乐子来玩吗?噢,好吧,要是你们不想说话,我就来泡咖啡好了。”她人又消失了。
威威别有心机地倾身靠向桌子。
“我猜你不会想带安琪拉去守护神吧?票还在我手上,你知道,而且——”
“恐怕不行,”安德森断然说道。“我是说,我很乐意,但我得去参加一场派对。”
“你可以带她一起去。”
“那我们的密谈呢?”
“噢,那不急。你愿意带她去参加派对吗?”
“说真的,我恐怕——”
“不行吗?是啊,我猜是不行。你不顾我的请求,是吗?”
安琪拉端着有咖啡和饼干的托盘,摇摇摆摆地走回来。
“我说啊,咱们来跳舞吧。你会跳吧,对不对?”安德森承认他会。“那么威克多也会跳罗,不过我没看他跳过舞。但今晚你们都得跳,因为这是我的生日。”她奔向威威,并抓着他的手将他拉离椅子。
“那发出的声音怎么办?你母亲——”
“噢,只要我们小声点,她不会听见的。何况,今天是我的生日。再来就去溜冰。在这个世上,我最爱的就是跳舞了。安德森先生,你呢?我说,你的教名是什么?”
“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那我就叫你安迪好了。我来开收音机。哦,我还以为你们想喝咖啡。”
安德森暗自揣测咖啡会泡得像温热的果酱,结果惊喜地发现它是可以入口下咽的。自此他心中产生了些许信心,于是咬下一口饼干,但他的牙齿却拒绝合上,而饼干也从他的嘴里蹦到桌上。安琪拉一边大笑不止,一边解释这些橡胶弹性饼干是特别留给客人的。连威威都不由自主地放肆狂笑。安德森倒觉得无趣极了。这个插曲使他意识到自己饥饿难当。
客厅里,收音机正轻柔地播放舞曲音乐。整个房间只开了一盏灯,朦胧地照亮墙壁、椅子和书柜。
“来吧,”安琪拉说道。“来跳舞吧。”
她搂住她继父腰部,两人开始在地毯上曳足而行。安德森跌坐在扶手椅上,手中转动着半满的酒杯。那两个人就像在梦游似的,相偎相依地摇摆起舞,此时收音机正播唱着:心中的忌妒一发不可收拾;盲目的猜忌是我一身的罪恶……
他坐的椅子上摆着《广播时代》。安德森拿起它,看到节目单上面写着“一九四二年热门金曲”。一九四二,他思索起来,一九四二。这个年份代表了什么意义?那一年他三十三岁。那一年他娶了小薇。那一年他被公司留了下来——事实上,是多亏了雷佛顿,他才会被公司留下来的。就是在那一年,威森广告公司受到告知必须裁员。他们裁了又裁;终于这一天到来了,要嘛是安德森,不然就是一个叫做葛布的人,两人之中必须择一解雇。葛布的职位是美术部画家,他帮情报局和电信局的案子画草图,而那时候安德森正替此案撰写文案;他当时三十五岁,比安德森年长两岁;而且他还有两个小孩。不用想也知道,安德森走定了,要不是好心的雷佛帮忙的话。好心的雷佛有权有势、足以依赖;好心的雷佛看葛布不太顺眼,因为葛布喜欢独立作业、上班有时会迟到,甚至还有跳过雷佛越级向威威报告的习惯;好心的雷佛逮到这个让安德森一辈子欠他恩情的机会。好心的雷佛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像掷钱币一样,胜负的机率是各半。我不妨告诉你,安迪,我正要
去参加董事会议,为你的去留全力一搏。咱们永远是同一阵线的,对吧?但是重点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对公司来说,哪个人的贡献比较大。”说到这儿,好心的雷佛顿了一下,他先从嘴里取出烟斗,接着突然锐利地注视安德森。“当然了,除非你觉得你非走不可,安迪。”这是个决定性的问题,而所延伸出来的决定性答案,将让你拥有雷佛这座靠山。然后你支吾其词,你说如果你非走不可,接手的人的表现并不会比你逊色,接着你又表示你真的认为,你留在这里搞宣传活动,还不如去从军来的有贡献,所以你最好马上走人,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你没有——最后你表态的是,你愿意为好心且睿智的雷佛鞠躬尽瘁,永远不会跟他做对唱反调。事情一旦厘清,好心的雷佛就把烟斗放回嘴里,说道:“你要知道,安迪,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为你争取。”然后好心的雷佛就出马去争取了(或许根本没有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说不定雷佛只是在说笑,搞不好所有董事都全票通过留下他),而遭解雇的葛布就应召入伍,并且战死于诺曼第海滩,国家还追赠他一枚勋章。安德森一边啜饮温酒一边想,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介意被拉去打仗,死亡我根本不在乎,在那种除了勇敢面对之外就别无选择的情形下,我也可以表现得慷慨赴义、视死如归。既然如此,我干嘛接受好心雷佛的提议?因为这是聪明人该做的事,因为只有傻瓜才会那么不识相。好啦,要不是好心雷佛的善意……
“安迪,安迪,”安琪拉正叫唤着他。“来嘛,安迪。这支舞是我为你留的。”
威威满脸通红,跌坐在一张隐没于阴暗处的椅子上。
“威威,”安德森说道:“告诉我一件事。你还记得葛布吗?”
“可怜的老葛布。”威威点点头。
好心的老雷佛和可怜的老葛布。
“你记得我们解雇了他。他或我之中,有一个非走不可。是这样没错吧?”威威咳出声来。安德森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事情是这样运作的。我要问的就是这件事。董事会议中是怎么进行讨论的?”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安迪。”
“别告诉我说你记不得了。”安德森粗鲁地说道。
官腔派头尽失的威威说道:“我正要说的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根本没有进行任何讨论。我们很清楚必须留下来的人就是你。”他叹了一口气。“于是可怜的老葛布就走人了。”
“噢,来嘛,”安琪拉说道。“别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她钻入安德森臂弯,发香也飘入他鼻里。好心的雷佛,安德森心里想;他为了保卫我的事业而抗争到底,然而根本没啥好争的。他突然意识到安琪拉在讲话。
“抱歉,请再说一遍。”
“我说啊,你一定觉得这样过生日挺悲惨的吧?”
“不好意思。恐怕我不是个活泼有趣的同伴。”
“噢,我无所谓啦。不过,我猜想你对我没啥好感,对吧?”
“我当然对你有好感。”
只不过,他自己暗忖,我对其他女性的好感也不过尔尔。
“我老是喜欢年纪大的男人。我是说,你相当老了,对吧?”
“快四十了。”
“我就说嘛。”
他们一圈又一圈地小步曳足而舞。收音机里传来低声吟唱的歌声:我未曾道谢
那个美好的周末,
短暂的快乐时光
有你陪我度过……
“我从没听过如此感伤的老歌,”安琪拉不禁赞叹。“你呢?”
“大概没有吧。我娶我太太的时候,这首歌非常受欢迎。”
“噢,你结婚了。你太太呢?”
“她这个月离开人世了。”
“噢,对了,你的事我听人提过。”
“你听到什么?”
“只听说你很沮丧,行为举止怪异,无法忘怀她。我敢说我可以让你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向他贴身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