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安靖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年号可以用。
那一年,在安靖西北的小国邵庆,二十四岁的皇太子凤楚登上了凰座。而后来辅佐她建立清渺三百多年辉煌基业的名臣们都还在各自的人生,离开他们陆续汇聚到她座下还有七八年时光。
那一年,紫媛十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紫媛与珑北韩家次子韩庭幕的婚约是在七八岁就定下的,当时她的父亲还是足以与韩家匹配的三品朝官。但是,当女儿该出嫁的时候,已经是赋闲在家的一介乡绅,她的两个哥哥也都在各镇官员的幕府中七八品上打转。当时她母亲担心两家地位已经悬殊起来,只怕韩家会退婚,但是新年刚过,韩家的人就登门送聘礼,约定婚期了。她及笄之礼后没几天就穿上婚服,坐进花轿,向着夫家进发。娘家送亲的队伍很是寒碜,之前父亲出事,几乎是散尽家财才得免牢狱,当下能保持住她的嫁妆已是尽力。两个兄长也不敢请假送亲,只找了本家一个赋闲的兄长一路护送。坐在花轿里的她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娘家败落,夫家显赫,前路茫茫。
就是在前往成亲的路上,她“捡到”了景清丽。
是真正的“捡到”,她倒卧路边,衣衫带血。
那时候她还是养在深闺十六年的大小姐,从来养的小猫小狗小鸟死一个都能让她哭上几天,哪里看的了有人死在她眼前。尽管众人反对,还是救下了她。当天晚上两人说了半宿话,第二天紫媛就坚持要把这个叫做“景清丽”的少女留在身边,这是她十六年来少有的坚持,事后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就那么固执,只能说西山景晴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惊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送亲来的管事娘子拼命劝,说这个丫头来历不明怎么能带在身边,到了夫家万一闯了什么祸,可是姑娘你要担着的。又说这丫头生的太好,一张脸就是招祸的,姑娘你把那么个长着祸国殃民样貌的带到姑爷面前这算是什么啊,要真是家生的,总还能给姑娘做个帮衬,这么个野丫头能指望么?姑娘你这是生怕将来没人给你争宠么?
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避讳,清丽在旁边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悲喜,等到她数落完了,抬起头望定对方缓缓道:“大娘放心,景清丽是知恩图报的人。姑娘带着我,绝对有利无弊。”声音不想,但是深沉稳定,充满了说服力,目光更是澄澈坚定。
不管怎么样,景清丽最终还是以“陪嫁丫头”的身份,跟着她进了韩家。紫媛后来想,当时她那句“家逢巨变,生死一线,愿为奴为婢唯求姑娘收留,得一安生立命之地”的话并没有说谎,只不过她听不出其中的分量。
到了韩家就是婚礼,洞房花烛夜第一眼看到韩庭幕她就喜欢上了,她的夫婿也不负期望,温柔体贴,谦恭有礼。清丽到了珑北就被一直对她充满怀疑的管事娘子塞到韩家的婢女里面做粗活,那阵子她新婚燕尔,哪能想到这个路上捡回来的丫头。等她再次注意到已经是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从任地请假回来祝贺胞弟庭幕新婚的大伯韩庭秋不知道怎的一眼看上了清丽,要将她带回北庭。
这件事后来弄得双方都有些尴尬,但双方都十分无辜。韩庭秋并不知道他挑中的这个丫头是自己弟媳妇的陪嫁——陪嫁丫头都该在庭幕房里,怎跟着自家丫头们在那里扫地掸灰的干杂活。那天正是晒书日,一大帮子丫头小厮在那里搬书掸尘,在院子里一本本打开晾晒。清丽做的就是一本本打开晾晒的活,其他的丫头都是照着管事的命令,机械的打开翻晒。她也是如此,却是一本本在看。韩庭秋那天也是无聊的厉害,远远站着看丫头们干活,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个丫头是在看书。
家里的粗使丫头里居然有识字的,这让庭秋十分意外,心想定是新买回来的,管家还看走了眼。就走过去让她抬头回话,一抬头,纵然是阅人无数的韩庭秋也一阵炫目。
明眸善睐,美人如画。
他想——管家岂止是看走了眼,简直是瞎了眼!
韩庭秋回来之前就想在家里新挑一个大丫头回去,原本跟随他的两个侍女一个春天病逝,一个年纪大了他做主配了亲随。在北庭也采买了几个,容貌虽好,可都是乡下丫头,说话做事缩手缩脚,看着就是一身土气。他一向是希望贴身丫头好歹识几个字,不至于让拿一本书都找不到地。总而言之,北庭府里的不管是官奴还是自己买来的丫头,没有一个用的趁手。
他问了几句话,这丫头回答的清清楚楚,态度落落大方,那眉目美好的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缺点,微微抬眼,目光明澈动人。
韩庭秋顿时就动了心思。
他是韩家的家主,要一个粗使丫头不过是一句话。管家这些天忙着给庭幕办婚礼,迎接天南地北来的宾客,忙得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哪里关心过一个粗使丫头的名字,立马让人通知这丫头收拾东西到大爷房中伺候。清丽也就是西山景晴,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稍稍有些惊讶,但是立刻就恭顺的说了句:“遵命。”
庭秋难得回来一次,除了恭贺弟弟新婚,自然忙着走亲访友,每日里从早忙到晚,景
晴到他房里几天也没见他几次。
几天后韩家的管家娘子和紫家送亲来的妈子聊天,紫家的这个管事女佣忽然想起来那个被她随便一塞的“可疑丫头”,便想叫她过来盘问一番,派去的丫头转了一圈回来回复道——大爷要去了。紫家的管事娘子顿时就沉下了脸。韩家的管家娘子也大惊,心说:“这都这么个事啊,大爷最讲究礼仪的一个人,怎么怎么……”果然,紫家人淡淡道:“不是我僭越,清丽是我们姑娘带来的陪嫁丫头,退一万步说,那是二爷房里的人。大爷这么做,也太没规矩了吧!”
管家娘子也觉得这事太不象话,真要有人说闲话,不定还要闹得兄弟不和,当天晚上就去见了韩庭秋。她在韩家服务了四十来年,韩庭秋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在他面前也敢说话,开口就是一顿数落,说大哥儿你最是守礼的人,怎么到了这个年龄却做出那么糊涂的事。新妇刚刚过门,你怎么就动了人家的陪嫁丫头,大哥儿想要丫头家里什么好的没有,这算是干的什么事?
韩庭秋也是大惊,说这明明是家里的粗使丫头。弟媳妇的陪嫁也算半个客,怎么会和家里的丫头小厮们在那里晒书掸尘?当下把清丽叫来询问,她垂目道:“奴婢的确是跟着紫姑娘来的。只不过奴婢是姑娘出嫁前刚进府的,与姑娘并不亲厚,到了这里就编入大铺跟着做事。”
韩庭秋顿时觉得自己冤到家了。后来他再回想起这段,就忍不住想:“第一次见面,就被她摆了一道,真正冤孽。”
韩庭秋知道自己在无意间作了有违礼仪的事,他也不打算装傻混过去,先叫来管家让去采买两个清白伶俐的丫头回来。然后叫来了弟弟韩庭幕。
庭幕更是从头到底没见过这个所谓的“陪嫁丫头”,听完兄长的叙述也觉得庭秋实在冤枉,而且觉得妻家来的人委实奇怪,好端端把人塞到他们家的丫头里,转过头又来怪人。自然是一口答应回去和妻子好好解释一番。
庭幕的确是一回去就把此事和紫媛说了一遍,先替庭秋赔礼,又说误会已经发生了,人也带回去好几天了,阿兄觉得再还回来更不好听,所以想问娘子要了此人。又说不会白要,已经让管家去另行采买两个丫头回来陪给你等等。紫媛却是瞪大了眼睛,心说:“糟了,这下可麻烦了。”庭幕看她脸色不好看,还要劝,紫媛连连摆手道:“我不是怪大伯什么,只是,只是清丽她其实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丫头。”她将来的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丈夫道:“我看她实在可怜,所以,就是这个样子了……”韩庭幕觉得自己的妻子善良纯洁,一派天真烂漫委实可爱可疼,同时又在心理咒骂去迎亲的家人,心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回来一句话不说,这要是混进来一个使坏心眼,不定出什么惨剧。
紫媛是想将此事告诉韩庭秋,庭幕却说不妥,对她道:“你说清丽她家里遭遇巨大变故,无路可走,所以自愿在你身边为奴为婢来求个安身立命,但是照着阿兄的脾气,若是知道此女来历不明,一定是要将她赶出去的。所以我看此事还是暂时不说得好。”
“那该怎么办呢?”
“我和阿兄说一下将清丽叫来,你亲口问她可愿意伺候阿兄。若她不愿,再行说明。倘若愿意……”他笑了起来:“娘子多得两个伶俐丫头有何不好?”
庭幕当天晚上就把景清丽叫来,紫媛对着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倒是清丽转过来安慰她,说的话与庭幕白天的意思别无二致——她只求安生立命,既然在韩家求口饭吃,伺候大爷也是一样的。说完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好姑娘,该着我说对不起你。是你救了我,我原本该留在你身边侍奉才是。”紫媛很喜欢听她说话,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沉稳。在来的路上,她把心里的许多担忧和她说过,比如娘家失势,又是远嫁,怕将来被夫家的人看不起欺负,而且被欺负了还没法子回娘家求助。那时候,清丽平静地听着,其实这些害怕她之前也对送嫁的嬷嬷说过,她们也就是安慰她说:“韩家是礼乐之家,要是嫌弃姑娘门第,当下又怎么会主动来迎亲呢。姑娘福禄厚,姑爷一定会疼你,千万放宽了心……”
清丽却对她说:“姑娘既然嫁出去了,就别再想着依靠娘家。就算娘家近在咫尺,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得在夫家解决,不能回娘家去哭诉。娘家再好,都护不了你一辈子,这日子,得要姑娘你自己想着法子好好过,才能真的好。”
她抿唇低声道:“你说的是,可是,也不知道韩庭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品性好不好。”
“我看来迎亲的韩家家人恭谨有礼,举止有度,以奴看主,你夫家的人应该不差。再说了,不管好坏,只要姑娘用心,都是有法子的。”
这段话一点都不安慰人,可紫媛就是觉得比那些安慰的话听上去让人安心多了。
或许就是这些,让她相信清丽那时的一句话:“留我身边,必对姑娘有用。”
她拉着清丽的手,低声道:“我挺舍不得你的。”
清丽笑道:“姑娘若有事就写信给我,虽然隔了远点,总还给姑娘出谋划策。”
转眼,十四年光阴。
十七岁的韩家侍女景清丽成了三十一岁的扶风大都督西山景晴。
紫媛小心翼翼的坐下,望着眼前人。
十七岁的景清丽是美貌绝伦;三十一岁的西山景晴则不适合用单纯的美丽来形容,光彩照人,气韵绝俗这个八个字更适合用来描述她。
景清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微笑道:“紫姑娘,我们果然有再见之日,真是太好了。”
紫媛心里激动起来,忍不住就红了眼圈,低声道:“是啊,终于又见面了。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你呢,可怎么也没想到……”一时说不下去,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晴递了手巾给她,温言道:“当年官道上姑娘救起我的时候,我和你说的那些事并没有假的。我是孟国人,孟国贵胄之家。当时奸臣篡国,朝野巨变,我母亲战死在宫门前。权臣让人将我家团团围住放火,但有跑出来的,尽皆射杀。那时我正好不在京城,母亲派人通知我快走,但是奸臣一心要斩草除根,一路追杀。后面的事,当下集庆酒楼茶馆里都有人拿来当故事说,虽有夸大但也相差无几。我们一路过关斩将,幸亏冰河关守将同情于我,开关放心,让我等逃到陈泗。可没想到奸臣依然不肯放过我,居然派人买通了陈泗边境上的许多官员,暗中搜捕。追杀途中,我与家人失散,倒卧路边,若非紫姑娘相救,早已埋骨异国。”
紫媛擦了擦眼泪,平和了心情,道:“其实那时候我和庭幕都说看你言谈举止,必定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怎么也想到竟然好到这个地步。”
“不谈我的事了,紫姑娘,你们怎么到了安靖。”
紫媛深深吸一口气,反而不哭了,苦笑了一下道:“和大都督当年一样,逃难过来的。”
“我知道陈泗大乱,但是韩家是公卿望族,韩庭秋一镇之主,怎么会没有自保之力?”
“详细的情况我也说不明白,但在大乱之前一年,大伯他就已经赋闲在家。”
景晴皱了皱眉,转而又道:“韩庭秋他……他也在集庆?”
“就是大伯领着一家人奔逃的。”
西山景晴忽然起了一阵兴奋,兴奋得身子都微微一震。
对紫媛来说,这一次和西山景晴的重逢美好的超过她的想象。景晴亲切温柔,说到往事含笑感慨,对她当年的救助依然深怀感恩,又对她当前的情况详加询问,嘘寒问暖。紫媛这半年多来吃够了苦,便是因为一大家子女眷孩子靠着她这个当家主母才支撑下来,当下有人——还是个故人——殷勤询问,自然是毫不保留的述说了一遍。中午景晴留她用饭,扶风大都督的生活并不奢侈,餐饮也只能说“不差”,半点没有二品官应该有的奢华。
用过餐,西山铭霞回来了。
铭霞自到扶风后主要住在军营里,她自小跟着母亲在军旅中长大,也一心想要成为名将。景晴同意她的选择,更是高兴看到她志向高远,不染半点奢靡之气。她西山大都督的女儿想要学武自然多的是人愿意教,皇帝凤楚更是要她将女儿留在永宁城——跟着皇家子弟一起在东阁学习,过两年进禁军见习。景晴婉言谢绝,她就是怕女儿被这么保护着,将来成为纸上谈兵之辈。到了扶风就将女儿送到军营里,跟着东营守将习武练兵,与下级军官同吃同住,没有她的命令,不允许铭霞回都督府。
这天燕飞来接她,铭霞十分奇怪,心说就一个普通的旬休,母亲怎么会接她回去。跟着到了都督府,使女们上来说“大都督让世子换过衣服去见她。”铭霞依言换了家居便服,高兴地看到景晴已经给她做好了春装,翠色衣衫,精致刺绣的蝴蝶点缀其上。侍奉她更衣的使女夸赞说:“世子穿这一身真是俏丽极了。”
铭霞进了正厅,景晴让她到身边坐下,笑吟吟指着对面一人道:“过来见过你婶娘。”又对紫媛道:“这是我的女儿西山铭霞。”
紫媛早有准备,可真的见到铭霞就这么俏丽丽的出现,听到景晴那么大大方方的介绍,依然是心绪万千。铭霞迷茫的看着母亲,景晴笑道:“先行礼,再给你解释。”她应了一声,对紫媛拜到,喊了声:“婶娘。”礼毕脸上也有了一点激动,望着景晴道:“这是婶娘——便是我爹爹的……”景晴点点头,温言道:“我曾经与你说过你爹爹的事……”
“母亲说我生父是陈泗人,是母亲落难陈泗的时候结识的。”
“是啊,不过如今他到集庆来了。”
铭霞略一想,脱口道:“陈泗大乱!”
景晴眼底尽是笑意:“不错,你爹爹逃难来集庆了。”
紫媛回去的时候已经快掌灯,家里已经议论纷纷。这日韩庭幕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他刚摆摊的时候为一个军官写了家书,这两天回信来了,军官拿来让他读,里面写到这家的儿子由其母做主,初步谈定了一门亲事,当下把未来儿媳的生辰八字家世背景写了来,请她这个母亲大人最后决断。大约是亲事定的很好,这位军官让他立刻回信表示同意,然后大方得给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庭幕早早收了摊子,特地去买了两斤肉,高
高兴兴回家结果妻子却出门了,而且家里人表情各异,神情紧张。一问,还是大妹韩琳回答说:“上午来了个娘子,说是大都督府的,把阿嫂请去了。”韩庭秋坐在厅里,缓缓道:“弟妹做了什么,怎么和扶风都督府扯上了关系。”庭幕暗地里叹息,脸上却一脸迷茫样子:“我,我也不知道啊——”
装傻装了半天,傍晚时分,在巷子口眺望的韩竹飞奔着回来,一路叫着:“婶娘回来了,是坐着马车回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