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另一端

过了一会儿,荷马已经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了:

隧道尽头模模糊糊的街垒也好,

那因扩音喇叭太旧而扭曲得似乎是熟人的声音也好。

随着灯光的媳灭,全部声音也都消失了。

荷马觉得自己是已经被判了死刑的重犯,

一个星期以后就要走上断头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在突然降临的静寂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消失了。

荷马不放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似乎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溶化在这宇宙的黑暗之中。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电筒,在黑暗中摸到它,

颤颤巍巍地打开。晃动的光线照亮了他前面的位置——

那里在几分钟之前发生了看不见的交战。

距他隔岸观火的地方的30米处,隧道中断了,

通道被完完全全堵死了,像断头台上的铡刀完全放了下来一样

,隧道被巨大的钢阀口完全斩断了。

他并没有听错,是有人启动了密封阀。荷马知道这个阀口,

只是没料到它还能正常使用,似乎它的功能完全没有打折扣。

长年累月地从事文字工作,导致他的视力十分不好,

他甚至都没能马上发现那出现在密封阀上的人影。

荷马向前举着枪,退后了几步,

判定那是在混乱中被搁在了挡板这边的人,然后他看清了,

那是猎人。

他一动也不动。老头大汗淋漓,一瘸一拐地向队长走去,

他预料生锈的密封阀上一定鲜血成河……

他都差一点被刚才猛烈的机枪扫射打中了,

因为刚才他们位于空旷的隧道中央,太容易被瞄准了。

猎人毫发无损。他把自己残缺不全的耳朵贴在密封阀上,

接收着一些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荷马接近他,小心翼翼地问。

队长没有注意他,他嘴里嘟嚷着什么,

但只是喃喃地说给自己听。关闭的密封阀另一侧有人在说话,

猎人重复着那些人的话。几分钟过去后,他离开了密封阀,

转身面向荷马。

"我们返回吧。"

"出了什么事?"荷马再次问道。

"那是一些匪徒。需要增援。"

"匪徒?"荷马惘然地重复,"我觉得,我听到了……"

"图拉站已被敌人占领了,应该夺回来。我们需要喷火器。"

"为什么非要喷火器?"荷马彻底茫然了。

"以防万一,我们先返回。"猎人站直身子,迈开步子离开了。

荷马没急忙跟上去,他仔细查看了密封阀,

也贴在冰冷的密封阀上,

希望自己也能听到那边的人对话的只言片语。这只是枉然:

哪怕是爆炸的巨响也不可能穿透这半米厚的钢板。

荷马发现自己并不能信服猎人的话。

无论占领了这个站的敌人是谁,他们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

谁会仅仅为了防御两个人的进攻就将密封阀紧紧地关闭?

哪个匪帮会花力气和时间跟两个武装着的外来者在边境封锁线

谈判,而不是在他们一进入视野范围内就把他们射个千疮百孔?

最后还让荷马感到困惑的是,

那边防战士无意间发出的那个令人惊恐不安的词——"惩罚"

到底是什么意思?

★ ★ ★

萨莎的父亲曾说过,世界上没有比人类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对他来说,这句话不是空洞的套话,也不是妇孺皆知的道理。

萨莎的父亲原来从没想过,

在地铁站中当一个最年轻的指挥官不是没有好处的。

人在20岁的时候,对杀人、死亡这种事看得不能再肤浅了,

整个人生犹如一场游戏,好像如果一不小心死了,

还可以再玩一次一样。

世界上的所有军队都被昔日的军校学生装满,这并不是偶然。

但指挥成千上万沉迷在战争这个游戏里的年轻人的指挥官,

一定把作战的人、

战死的人仅仅看成是地图上的蓝色和红色箭头。

只有那些对从躯干上扯下的腿、

流出来的肠子和破裂开来的头颅麻木的人,才能指挥好军队。

指挥官要果断地做出决定,是牺牲掉一个团,

还是牺牲掉一个连。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是带着轻蔑对待自己的敌人,

也是如此对待自己,他总是希望别人对他刮目相看,

挑战各种各样的任务。他并不是轻率,

但他所有的行为还是有那么一点欠缺考虑。他聪明,努力上进

,但对生活又有那么一些冷漠,他感觉不到生活的实质,

做事情不考虑后果,不受良心的谴责。是,

他是从来没向女人和孩子开过枪,但他亲手处置过逃兵,

并第一个走向了永备火力点。他对疼痛这种感觉也毫不敏感。

宽泛地说,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相当冷漠。

后来,他遇到了萨莎的母亲。

她用自己那股冷漠劲儿征服了这个习惯了胜利的男人。

让他拿起机枪战斗的是他身上唯一的弱点,

这便是对名利的追逐。

正是这种对权力的欲望使得他又一次发起了冒险的猛攻,

这一次他却长时间地沦陷了。

以前的他对爱情从未上过心,往往是女人自己拜倒在他的脚下

。女人们的温顺惯坏了他,

他总来得及在爱上每一任女友之前全身而退,

丧失对那些值得同情的女人的兴趣。他那猛烈的攻势、

炽热的眼神蒙蔽了姑娘们的双眼,让她们陷入盲目,

她们之中很少有人想得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懂得适时用一些对

付男人的古老招数——和男人相识之前先让他们等待。

但她对他并无好感。他的盛装、名声、

战场和情场上的功勋都无法让她产生兴趣。

她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仅仅是点点头作为对他处心积虑讲的笑话的回应。

将她拿下被他看成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挑战,

比攻克邻近的车站还要重要。

稍后他便意识到,

与她的那种亲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渐渐消失,

征服她可以成为他枪托上的新记号。

她常常给他可以与她相处一整天的机会,

尽管哪怕是只相处一个小时他也会心满意足。有时就算她来了

,也只不过是为了略微折磨他一下。她对他的功勋表示怀疑,

公然嘲笑他的原则,骂他冷酷,

使他对自己的力量和理想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一切他都忍了下来,或者说这一切他都心甘情愿、乐于去承受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始沉思,开始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之后他便感受到了各种复杂的情感:一种无助——

如何接近这个姑娘;一种后悔——

对那些没有与之共度的时光的惋惜;甚至是恐惧——

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这些情感纷纷索绕脑海,挥之不去。

这便是爱情。终于,她用一个标志奖赏了他——

那是一枚银质的指环。

终于,他忘记了生活中没有她该如何活下去,她终于向他臣服

一年之后萨莎出生了。就这样,

这两条生命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就连他自己,

现在也没有权利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了。

若是你在25岁的年纪指挥一支强大无比的军队

也许你会相信自己的命令可以让地球停止自转。

但剥夺别人的生命并不需要强大的实力,

而他决不允许死神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他的妻子被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

而他却无力将她逐救。直到现在,

他仍觉得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已随着她的离去离他而去了。

那时萨莎也只有4岁,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的样子,

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开后变得更为可怕空旷的隧道。

在她的小小天地中出现了濒临死亡的无底深渊的感觉,

她时常向下张望。在她心底的深渊,

那份无以名状的伤痛愈合得十分缓慢。两三年之后,

她才渐渐开始不再在梦中呼喊妈妈。

而她的父亲,直到今天仍会在梦中呼喊她母亲的名字。

★ ★ ★

也许荷马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

如果他文学创作的主人公不肯自己现身,

为何不从他未来的情人那儿着手?她用自己的美丽诱惑他,

许他以激情与温存。

起初他对刻画她的线条充满了灵感,

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

如果两人间的爱情是完美的,他就必须把自己献给这位女神。

他们会将自己情绪的细微波动、自己的思想调整一致,

让它们相互吻合,就像新村站上打破了的彩色玻璃一般。

他们之前曾是一个整体,注定要被重新整合为一个整体……

从这些早已死去的经典著作中拿

来这一情节主线,

荷马不认为存在任何不妥之处。

结局看似十分稀松平常:

荷马并没有能力用墨水和纸张塑造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形象,

就连对情感的描述他也未必有把握。

如今他与叶列娜的组合充满了一种老夫老妻式的柔情,

他们相遇得太晚了,不够他们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

在这样的年纪,人与人之间渴求的不再是激情,而是排解孤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真正的爱情、

唯一的爱情早已被埋葬在了地面上。在逝去的数十年间,

关于爱情的所有细节已全部褪色,渐渐磨灭。

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写一篇爱情小说了,

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英雄主义。

在莫斯科普降核雨之时,尼古拉被提升为列车司机,

代替退休的谢洛夫。工资比先前多了近一倍,

升职前他还得到几天的休假。他给妻子打了电话,

妻子宣称要烤一些苹果派,还要去买香槟,

顺便接孩子出来散步。

换岗之前也要将工作做完。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进驾驶室中,他是未来的车长,

一个拥有幸福婚姻的男人,在隧道的最前端,

有他奇妙闪光的未来。因此,

每当他看到奇迹般保存完好的列车,

心底总是涌现难以平息的愿望——坐到属于驾驶员的座位上,

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抚摸列车的操作仪表盘,

透过前玻璃看着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的短管。

他总是设想着,这列车仍可以开动,仍可以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