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穿越

轨道车经过了地板上和墙壁上用亮橙红色标出的宽条。

驾驶员已经无法再装作没听到放射性计量仪发出的越来越大的

咔嚓声。他推下手闽,用抱歉的声调含糊不清地说:

"上校同志……必须要有防护了……"

"再试着前进100米吧。"杰应斯·米哈伊洛维奇轻声要求道,

转身面向他,"因为现在对你造成的伤害,

之后一个星期你可以不用值勤,可以休息。

我们用两分钟就能通过,

而穿着密封防护服的人得用半小时才能吃力地通过。"

"这已是极限了,上校同志。"驾驶员发着牢骚,

对是否提速仍犹豫不决。

"停下。"猎人命令道,"我们自己继续往前走。对,

高放射地带已经到了。"

制动蹄吱吱作响,悬挂着的照明灯晃了一下,轨道车停了下来

。队长和荷马本坐在轨道车的边缘,腿悬在外面,

此时下了车爬上了路。沉重的全密封防护服是用铅布制作的,

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密闭飞行服。

它们令人难以置信的贵重和罕见——

在整个地铁系统里未必找得到20套——在塞瓦斯多波尔站,

这两套防护服几乎从来不用。

这种盔甲可以吸收残酷至极的射线,但是一且穿上它,

哪怕是再稀松平常的行走都会变得困难不已,

尤其是对荷马来说。

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丢下轨道车,

跟着猎人和荷马又向前走了几步,他与猎人用短语交流着——

为了不给荷马拆分和理顺的余地,

他们故意说得仓促且毫无条理。

"它们你去哪儿拿?"他对队长含糊不清地说。

"会给的,跑不掉。"猎人直直望着前方。

"没人等你回去了,你对其他人来说已经死了。死了,懂吗?"

猎人停下来一瞬,既像是对指挥官又像是对自己,

用很低的音量说:"如果一切都这样简单。"

猎人向上校敬了个礼,同时挥手斩断了无形的锚索。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也回了礼,留在了栈桥上,

而队长和荷马则像是在逆流而上一般,缓缓地离开了岸边,

开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徜祥。

行礼完毕,上校给了驾驶员一个信号,示意他开动马达。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他再也不能对谁下达最后通牒了,也不能同谁争吵了。

他们的塞瓦斯多波尔是一座迷失在海上的孤岛,

这座孤岛的军事将领现在只希冀着这支规模很小的探险队不会

在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希望有一天他们可以回家——

从另外一个方向,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证明,地球是圆的。

最后一个岗哨位于卡霍夫站外的隧道内,

那里几乎已是荒无人烟了。在荷马的记忆里,

自东方从未出现过入侵塞瓦斯多波尔的敌人。

一条黄线将无尽的隧道截成了千篇一律的一段一段,

而通过那些宇宙电梯相互连接的两个星球之间相距数百光年。

在这条线之外,

本是人类栖息家园的地球不知不觉间变了一个面貌,

像死气沉沉的月球,它们之间任何相似之处都是虚假的。

荷马集中精力迈着穿着数普特重的铁鞋的双脚,

听着自己吃力的呼吸,

这呼吸经过了复杂的波形板和净化器系统。

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宇航员,着陆在了一颗遥远的卫星上。

他完全原谅自己这种孩子气的想象:

这样他可以更容易地适应重力,也可以适应一个现实,

那就是前面1000米之内,他和猎人是唯一有生命的生物。

荷马想,科学家也好,科幻作家也好,

从来没能正确地预测未来。到2034年,

人类理应成为银河系的主宰,就算不能,

起码应是太阳系的主宰,荷马童年时期,大家都这样说。

但科幻作家也好,科学家也好,

他们都是基于人类社会理智且适度合理的发展而做出的预言,

就好像人类社会不是由成千上万的懒汉、

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和自私的人组成的一样:

好像人类杜会是一巢蜜蜂,

充满了集体主义的智慧和统一的意志;好像为了征服全宇宙,

人类社会做好了认真充分的准备,不会半途而废,

不会在玩儿腻了以后转攻电子,而后又从电子转向了生物技术

,因此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没有获得什么可喜可贺的成就。

除了一项,那便是核物理。

而他,一个无翼的航天员,

没有了庞大的密封防护服就没有了生活能力,

明明是在自己赖以生存的星球上,却像是一个外星人。

他要研究的,征服的仅是卡霍夫站和卡希拉站之间的隧道而已

。至于其他什么宏愿,对他来说也好,

对地球上的其他幸存者来说也好,还是统统忘掉吧,

反正在这里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奇怪的是,在这里,即黄线以外,

他的身体承受的是半倍的超重,而心灵却处于一种失重状态。

一昼夜之前,当他在前往图拉站之前与叶列娜告别时,

他还认为自己可以活着回去。当猎人点了他的名字,

连续两次挑选了他作副手的时候,荷马明白畏缩是行不通的。

要知道他曾无数次地要求接受考验,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时候想办法躲避是非常愚蠢和丢人的。

他明白:他一生的事业绝不能只完成一半就草草了事,

绝不能向命运谄媚,向它许诺下一次一定会全身心奉献……

也许不会有下一次,如果他这次不做,

那么他之后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要带着彷徨的微笑,以—

个名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流着哈喇子说故事的城市疯老头的身份,

默默无闻碌碌无为地死去吗?

要想从一个漫画般滑稽可笑的荷马变成真正的荷马,

从一个痴迷于神话的人变成神话缔造者,要想自灰烬中重生,

就要在一开始燃烧自己的过去。他认为,如果他继续怀疑下去

,纵容自己继续纠结于儿女情长、思乡情结之中,

不断地回首往事,

那么他一定会错过一些在未来等待着他的重要事情。

是时候抛下一切了。

他难以从这次任务中全身而返了,甚至不可能活着回去。

叶列娜起初一直在哭泣,

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在一天之后活着,健康地活着回来,

之后又嚎哭起来,为的是丈夫要去一个前所未知的地方。

这次荷马没有给她任何承诺,

最好以后叶列娜当这个丈夫已经死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的眼泪是滚烫的,却没有被燃烧。他将叶列娜揽在怀里,

拥抱她,却穿过她肩膀的上方看着表。是时候上路了。

荷马知道,这10年的生命不仅仅被截断了,

它们或许还会成为他梦中的痛楚。现在他与过去一刀两断,

好像他再也不记得叶列娜是谁,而这位女士也忘记了他,

他跟塞瓦斯多波尔一点关联都没有,

虽然10年里边个站俨然已成了他的故乡。

他也想过,他肯定还是会禁不住地去回首过去的生活,

但一跨过那条黄色的粗线,他似乎真正死亡了,

他的心挣脱了两片沉重的、束缚的外壳,飞上了云端。

他解脱了,他释放了。

那沉重不堪的防护服似乎一点都没有对猎人的行动产生影响。

宽大的衣服让他那全是肌肉、狼一般的体形更夸张了,

让他变成了没有轮廓的巨人,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敏捷。

他与气喘吁吁的荷马并排行走,

仅仅是因为自纳西莫夫大街开始,他已决定严密监控他了。

有了在纳加迁诺站、纳戈尔诺站和图拉站的若干见闻之后,

荷马答应继续与猎人远行不仅仅是一种妥协,

他还找到一种方式说服自己:正因为队长一直跟自己在一起,

他才有了一系列盼望已久的改变,这意味着他的重生。

至于队长为什么要拉上他一起冒险——

是为了让荷马走上一条正确的路,还是让他当储备粮,

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对荷马来说最主要的是现在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条件,

他要努力利用各种机会,来思考,来记录……

还有一点就是,当猎人点名要他跟着走的时候,

荷马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猎人确确实实需要他。不,

不是因为想要荷马在隧道里面指路,

也并不需要他预警危险状况。也许,

在用自己的灵感栽培荷马的同时,

猎人本身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他又需要什么呢?

猎人表面的淡定再也骗不过荷马的眼睛。

在他麻木冰冷的外壳下是炙热的岩浆在奔

涌,

偶尔岩浆会通过未封口的火山口喷发出来,那是冒着烟的双眼

。他并不如看上去那般平静,他也在寻找着什么。

不,猎人并不适合当他未来书中的叙事主人公,

荷马尝试都不肯尝试,但在他的身躯中,在他的欲言又止中,

在他吝啬贫乏的姿势中,某种东西已完全侵占了荷马的想象力

。猎人属于那种喜欢在案件中留下线索的人,

他希望自己被掲露。荷马并不清楚,猎人当不当他是忏悔者、

传记作家和捐献者,但荷马感觉,

两人之间存在的这种奇怪的依赖是相互的。

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已经掩盖住了恐惧。

荷马最近总被一种感觉困扰,

那便是猎人在刻意回避一次重要的谈话。

有时候猎人转身面向他,好像打算问他什么,但一次都没有问

。如果猎人再一次欲言又止地回头,荷马想直接告诉他,

在隧道里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引到偏僻一点的地方,

直接把他这个没用的目击者的脖子扭断就行了。

猎人的目光时常像是要射穿荷马的那个破袋子,

要知道袋子最底部躺着那本倒霉的手记。

他不可能看到这个本子,但像是猜到了,

在荷马的背囊里藏匿着属于别人的东西,

这东西让荷马牵肠挂肚。猎人对荷马的思想进行盯梢,

好像一步一步按图索骥便可接近便笺本的真相。

荷马尽力不去想这本手记,但这是徒劳。

出发前并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

荷马可以与便窠本独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要想撕开被血水粘在一起的那几页纸,几分钟的时间远远不够

,但足够荷马迅速浏览其他纸页上的内容。

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潦草无章,

一看就是主人在仓促中写下的。上面的时间顺序错乱,

作者像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些滑不溜丢的词写在了纸上

,因为他不得不写在那里。而到了荷马这里,

他要想弄清楚这些词句的意义,就应将他们重置于正确的词序

、句序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