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虽被赤蛇啃得血肉淋漓,然而魂心仍在,尚可复原。只是金甲将们早被这可怖场面吓得节节败退,扭身便逃。赤蛇吃了神官血肉,身形猛长,一个摆尾便扫破城关,乌烟四起。
更天关乱作一团,烟雾里,赤蛇缓缓变回原形,在€€水边大吐特吐。易情把它拎起来,它已变回了巴掌大小。祝阴蛇苦着脸,嘴边仍挂着涎水,难受地道:“那厮难吃死啦,祝某如今腹胀得着实难受,怎么办才好?”
说着,又探头出去呕了几下。易情把它翻过来,揉了揉肚皮,小蛇舒服地打着嗝,又听易情道,“给你吃点别的玩意儿,洗洗嘴巴。”
小蛇闭眼张嘴,却觉似有甘霖降落,化去口齿间秽气。它满足地砸吧着嘴,抬眼一口,却见易情举着受伤的手指,血珠垂落,正入其口中。
祝阴大惊,却见易情狡黠地笑,“怎样?还是我的血好吃些罢?”
趁城关中烟尘斗乱之际,易情撕下一片祥云,悄悄飞越了过去。一面飞,他还一面以天书纸片儿又给祝阴画了一只壳子。
然而越过城关,他们方知为何那关口布着如此之多的金甲将。原来四重天上一片漆黑,天幕仿佛被浓墨浸染,全无半点光亮。
祝阴轻声道,“宝术,张炬烛天。”
他的指尖跳起一豆火苗,然而心口霎时传来撕裂似的痛楚。易情忙按下他的手,道,“你那宝术伤根本,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用。”
然而走上天磴的那一刹,他忽觉整个世界的光皆熄灭了。
黑色,无垠的黑色,他的眼帘里只余这一种色彩。那是一片无垠的海洋,而他望不到尽头,四下张望,连自己的手脚皆已不见。他张口呼唤:“祝阴!”然而没有回音。
渐渐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他是在一个浩渺无边的宇宙里,还是一只夜枭的眼里?光、风、水、声音皆消失了,于是他明白这便是虚无,身形不复存在,连神识也似被猛兽一口吞食。寒冷与恐惧接踵而来,又在黑暗里消灭。
他迷路了,既找不到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黑暗里的每一刻都漫长好似百年。不论自哪一个方向而去,都只有无边际的极夜。
易情几近疯狂。
上回走天磴时,他顶多受了骨肉剥离之苦,却不似如今这般辛苦,这无形的苦痛来自于内心,于是他始知人在饭食与水之外所需的便是光了。
正在这时,他窥见了一点光。
一枚祈天灯颤颤悠悠地升了上来,灯纸洇湿古旧,不知遭了多少风雨。
易情惊奇地张眼,这几可算得一个神迹。穿越重重云海,跨过常人难及的四重天,这盏小灯竟将光送到了他身边。
他仔细一看,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面颊。泛黄的纸面上书着一行小字:“天穿制于乙丑年。”
他伸出手,轻轻捧住了灯盏,像捧住了一颗跳动的心。有祈天灯相照,天磴不再黑暗。然而火苗微弱,不一时便熄灭,他又坠入暗海中。
“师兄。”幽暗里传来祝阴轻轻的声音。“你看见了么?”
易情点头,“我看见师父手制的许愿灯了,它飘了上来。”
“不止一盏,还有更多。师兄,你低头看,它们在我们脚底,很快便要涌上来了。”
易情低头望去,看到了星星点点灯火连缀的海洋。那是千千万万盏天灯,挣破云层而来。天磴不再黯淡,他们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而此时在凡间,众人远眺被自己放飞的祈天灯,灯火连成一道光带,将红尘与青霄相接。在过往的节祭里,放灯代表着将一个心愿托给神明。而如今他们放灯,却是为了让神明得酬所愿。
迷阵子坐在竹椅上,仰面望着天空。那些曾在无为观里由他们亲手扎好竹篾架子、糊好纸的天灯飞向了天空,让他想起一张张故人的笑靥。天穿道长曾与他说:“我也行过天磴,大抵知晓他们会在重霄上遭甚么难。四重天有一片暗海,颇为难行,若按如今他们的脚力算,约莫在百年后会走到。到了那时,咱们便提前放飞天灯,替他们照亮。”
他记得自己那时对天穿道长笑:“百年之后,怕是咱们皆已不在人世了。”
天穿道长道:“人虽不在,灯却仍在。灯若在,光也会在。”
百年已过,无为观众人一个个离世,独留他空守观门。只有他不敢死,他是水鬼之身,能比常人多些寿限。然而魂心也如凡人,将近死灭。
迷阵子望着天河,慨然微笑。仙凡终究有别,天上光阴的尺度与人间相去甚远,与之相比,他们不过如沧海一蜉蝣。
那寿桃头小孩儿点燃了灯油,将祈天灯放飞。然而他放的那盏灯飞得歪歪斜斜,不一时便脱离了光带,向浓黑的天野飞去,如一点孤星,渐湮于黑夜。
“道士哥哥,我的灯飞跑啦!”他不甘心地回头,去寻那鹤氅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