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来,他既对仙人没什么向往,也不相信什么山里的妖魔,但他做这件事还是诚心诚意。封好竹筒,他郑重地对着观门前的小方鼎拜了两拜,转过身,随即愣住了。
不远处的树梢忽如被无形之风拂过,一齐轻轻摇动。他没感觉到有风吹来,却见到有个人影从树下走过。
黄昏余晖已逝,那人的轮廓在暮色中半明半隐,裹着深重的寒气,让篾匠不禁打了个冷颤。恍惚间,他只见到对方黑衣负剑,眉角红痕嫣然,身影犹如幻象般浮现,旋即又消融在夕雾中。
一眨眼的功夫,他视线中就已空无一人,面前依旧是那几棵枝叶落尽,没精打采的枯树。
篾匠呆立在原地。他见到的是妖魔吗?还是来自幽冥的魂魄?
过了好久,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捏着竹筒。竹筒里的净水并没有什么异常,身后的正清观也平静如故。
越是回想起那一瞬间所见,他越是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景象或许并不存于世间,而只是稍纵即逝的绮梦。
*
谢真隐去身形,歉意地看向那个村人。对方大约是被吓到了,幸好他下山的步伐虽然惊慌,但还算稳当。
从北地一路到渊山,他横穿云气,途经山川湖泊,也曾掠过城池上的繁华灯火。这千里之遥的路途,被他单人独剑,尽皆跨越。
此时此刻,他终于也感到了疲惫。周身寒气缭绕,让树梢也挂上了一层薄霜,不知是高天之上汹涌的冷意未散,还是繁岭那严酷的冬日如影随形,依旧缀在他的身后。
不过看到云间刚刚显现出朦胧光辉的满月,他就知道还不算太晚。
渊山,这在仙妖两道大名鼎鼎的封魔之地,内里的情形却鲜有人知。
谢真身为瑶山门下,自然比旁人清楚一些。自霜天之乱已有六百余年,仙门之中几经变动,但对此处的看守始终颇有章法。
天魔封镇位于渊山中心,不受外力操纵,只有天魔异动时才会开启。而在这片地界周遭,仙门又设下将整个渊山锁闭其中的阵法,闲杂人等别说侵扰真正的封镇,就连接近渊山,也必须得先越过重重阻碍。
渊山南北角各有一望亭,长年驻留数名仙门弟子,监察渊山异动。正清又在两侧山下建起宫观,负责定期查探望亭中留守修士的情形。一旦异变发生,又或是失去消息,正清便能通过联结天下宫观的仪鼎得知。
与山南望亭联络的,便是渊守村旁这座正清观。当年谢真入山,走的正是眼下他踏过的这条路。
他在远处等待片刻,见到宫观的偏门打开,一名短衣青年出来收拾村人送上来的包裹,看服色是正清的外门弟子。又有一年纪稍长的女子拿着扫帚,上前清扫仪鼎附近的石板。
谢真见两人脸色如常,料想此时不管渊山里是什么情形,这处正清观都还没有察觉,否则也不会有这轻松神态。
他稍觉放心,正要离去,却听那女子叹了口气:“这个时分了,元盈师姐怎么还没回来。”
正清当代掌门灵霄往下,弟子一辈从“元”字序,谢真不认得元盈这个名字,但多半就是这一代的内门弟子。
青年浑不在意道:“她才过去一日呢,要担心也太早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内门的师兄师姐前去望亭,半日就该折返了。”女子仍然担忧道,“规矩说是三日不见人再传讯,可这次着实有点晚。”
“咱们这个元盈师姐呢……年纪又轻,又是初次来这边,不见得和以往那些前辈们一样。”青年笑道,“山里路远,走得慢些,或是想看看风景,咱们可不好追得太紧。”
女子微微皱眉,似乎对他轻佻的态度不敢赞同。青年摆手道:“行了,大不了我今晚守着就是,元盈师姐回来,总不会责问我们不尽心罢。”
听到这里,谢真不再多留,悄然越过山顶,从崖边一跃而下。
前往山南望亭的小路颇为曲折,往来者通常都是老老实实地沿着路过去,免得一不小心触动了布置在渊山外层的阵法。
这对于谢真倒不是问题,半空中他御起剑光,如一阵轻风掠过林间。他有意慢上一些,以免这阵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什么改动,但这只是过虑,最后到达望亭时,他衣衫上的寒气都还没有散尽。
山隘间的望亭是一间宽阔的石楼,形容拙朴,唯有镌刻在廊柱上的印痕,昭示着六派的昔日风雨。谢真见到楼前灯火挑亮,四处却一片寂静,当下连身形也不去隐藏,推门而入。
堂上一名玉冠紫带,正清弟子打扮的少女斜坐在墙边,双目紧闭,显然是中了术法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