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第一医院各临床科室,检验科室,影像科室,住院部,药房,都还没有下班。甚至从来不需要加班的行政科室,也是满员,各自留下了一些有书法特长的学生,更新全医院的壁报,一方面重点强调第一医院作为飓风定点收治医院,在其他常规疾病的收治限制,一方面宣传飓风预防隔离常识。党委,工会,团委的几个领导,在各处宣传栏穿插着督工。
凌远去参加了许乐风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之后,继续开第一批飓风收治医院工作会,回来,从医院门口走到办公室,一路上见所有医护人员转病人的转病人,催化验的催化验,都是小跑,学生有的在帮忙跑腿,有的被抓差办报,后勤部,管后勤的副院长亲自扛着木板往正在改装的病房去,大约是在施工中一直扯嗓子说话喊的,声音已经哑了;而医务处处长老葛,本来是该归到管宣传栏那部分,结果老葛书法不行,也不会写文章,却有一手好木匠活,毛遂自荐去当工人参加改造病房,倒比很多工人干得都巧都快。
他们有的看见了凌远,抬头打声招呼继续干活,有的没有看见,比如骨科无巧不巧地收了个高处坠落伤的工人,一个住院医生推着平车,护士举着输液瓶子快步往ct室赶,凌远从电梯才出来,脑子里琢磨事,一时间站着没有走开,那一米九二的骨科博士生一掌把他推到了一边儿,也没回头,一边帮着把平床往电梯里推,一边说,“别发呆挡着道儿!再撞坏了您!”
电梯门在凌远眼前关上,凌远愣了一愣,随即失笑。这三人赶得急,病人想必状况危重,谁也没注意道没穿白大衣的他;他待电梯下去了,却又还是站了一会儿,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白衣的绿色蓝色手术室急救室袍褂的自己的属下,同事,学生……这些人。这些人,让他从早上接了徐以强主任的电话开始,便努力封冻的情绪,稍微地回了些温度,一下午,对同行,对记者,对各种惶恐或者置疑,他一直保持着敏锐的思维,积极乐观的态度,而从会场出来,那种疲累,竟然超过了30小时的连台手术,他一时脑子完全不再能集中,甚至不敢开车,在路边小店买了包烟,抽了两支,那一阵头晕心慌才过去,叫了个车,让司机绕了个路开到个热饮店,买了杯热可可奶,慢慢地喝了半杯下去,才觉得精力慢慢地恢复了点,方才用得过度,死伤惨重的脑细胞也略微地活泛了些。
而自打进入第一医院的门开始,眼前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忙乱,中间也不是不搀杂了被紧急转出院的病人不满的骂骂咧咧,和医生忙得焦躁的抱怨,然而,他却是贪婪地呼吸这里,此时比往日带着更浓烈的消毒水的刺激味道的空气。
与李波打了电话,本是做了准备他要发发少爷脾气---凌远已经在中午抽空给赵永刚打了电话,得知了李波与武警的冲突,当时着实惊险,对峙之时蒋罡从越野吉普下来,李波暴怒之下居然骂了一句“给我滚回去,你着急做什么工具”,而后,却是把抢到手里的枪丢在了地上,被两个武警押去了传达室见他父亲和袁中将。而后,对全体急救中心医护人员的表态,再之后,刷了2小时重污染区的地板,再之后,看着直播的许乐风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一言不发。
却没想到李波在电话里已经一切如常,直到他提到,李波却说出了从前,他甚不爱听的‘官家少爷’几个字。
凌远放下电话时候,半晌沉默,心里有些许的茫然,可是却不想,或者竟是不敢仔细去琢磨。手心冰凉,他用冰凉的手心在额头太阳穴冰了一会儿,看看表,已经8点多钟,推门出去,楼道里比刚才安静了些,却也还是比往日此时热闹,他穿过楼道,上了电梯,经过交通楼层到了普外科的楼道;周明正带了几个主治继续地查房,自从早上开完会,周明就召集了各病区专业组的负责大夫,除轻症组的患者之外,一一核对一切状况,筛选需要留下的患者,迎面看见凌远进来,周明打了个招呼,说了句‘今天能完,晚上我把需要留下的患者给你’就继续了,周明一如既往地不打领带,一如既往地白大衣兜里塞了太多便条本,血糖仪等东西,显得窝曩,一如既往地在忙的时候,头发有点乱,俩边袖子不一边高地捋着,有着韦天舒笑称的‘落魄’;而楼道另一边,程学文带着另一批人,正在查周明查过房的,认为可以转出的病人,确保无错误,无遗漏,并且为尚不能回家,需要转社区医院的,亲自一一交待管床医生注意事项,并给病人科普;程学文也一如既往地温和可亲,一如既往地是病人最信赖最喜欢的大夫,一如既往地,让从小就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把这种不顺眼延续下去的凌远,对着他的真正的斯文淡定,总能生出些尖酸刻薄和气急败坏。
他忽然很想跟他们一起喝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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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波终于做好心理建设,戴上耳机按了蒋罡的号码,尚未按出发送,就见她的电话进了来。
“你怎么样?”
他才一接起来电话,她便问道。
“还好,政策优待,封锁线内自由,没有因为暴力袭警而被关在小黑屋,吊起来打。”
李波冲口而出
这句话时候,自己都为语气中带了些可称之为矫情的委屈,而有些震惊。他是想跟她道歉来的---即便是没有想好道歉的方法,却一定该是道歉,怎么,也不该如此近乎无耻地无赖地抱怨委屈。
蒋罡却笑了,“那就好。有领到饭吃吗?”
这一句话,再度让他重新努力归拢的心理建设坍塌。
“不好吃。”他再度以同样的无耻态度,无赖委屈地抱怨,居然有点想哭。
“想吃什么?”她柔声问。
“什么都好,我想跟你一起吃饭。”
“好。”她只是简单地答,他将手机贴着脸,听着她呼吸的声音,甚久之后,才又开口,却并没有提起白天的一切,没有问她的工作,什么通讯,什么电路,只是仔细问她,小家伙们今天有没有踢她,在哪一边;问她有没有按时喝了牛奶,吃了水果,是否还是吃到肉会觉得恶心;之前他陪她逛街时候买的孕妇装穿了没有,是不是真的象广告吹嘘的那样舒服,还有那只他被售货员忽悠着买下的超贵的鸭绒长孕妇枕头,是否真的能缓解一些腰疼。
“小罡,你介意不介意我以后,不在行政路上再走下去?”在继续讨论儿子的名字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之后,他忽然问。
“你就算当了总书记,肯定也不会让自己贪污受贿,”她笑道,“那么你走仕途,对我和孩子们有什么具体好处?”
李波叹了口气,“有许多想不明白的纠结,我不想再勉强自己,我想过得简单容易一点。我当然做不到贪赃枉法……但是我一样做不到像周老师那样光风霁月地坚持理想,也做不到像凌院长那样收放自如地坚持理想……我,”他闭上眼睛,低声道,“我现在只是特别想你。”
蒋罡怔了一会儿,缓缓闭上眼,也是把手机贴在了脸上,“我也是,特别地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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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70……太牛了,师傅!”
x大学医学中心附近的社区公园里,沈之诚十分真诚地赞美,“师傅,你怎么什么都这么牛?我小学时候,就想学会跳双摇,勤学苦练之下,也就能连续20多个,70,那是想都没有感想过的奇迹啊!”
苏纯眉头微皱,有些不解地瞧着面前的沈之诚,这会儿他却十分狗腿地递上一瓶运动饮料,一脸灿烂阳光地道,“渴不渴?喝点水。”
苏纯接过来。激烈运动了快两个小时,出了一身透汗,也真的是渴得紧了,她拧开盖子喝了几口,看看沈之诚,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闷闷地说道,“你……到底要干吗啊?”
“我……”沈之诚呆了一呆,随后眼睛一亮,答道,“观摩并且跟你请教双摇要诀!”
苏纯被这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一下噎到,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把那瓶运动饮料丢到一边,捡起跳绳,又跳了两轮一共一百多个双摇,旁边沈之诚依旧认真点数,热情赞美,苏纯把跳绳丢到一边,冲他无奈说道,
“你又不是小学生了。又没有双摇比赛给你参加。咱们系统的运动会没这个项目,我想你们医院的运动会也不会有。反正我们医院的没有。你学这个干吗?”
“我……”沈之诚看着她,然后,小心地说道,“那么,师傅,你练这个干吗?”
苏纯再度被噎到,抓着跳绳,瞪着他,却见他挠挠脑袋,转而兴高采烈地道,“要不,咱们去打篮球?这个咱们系统的运动会大项,咱们在此勤学苦练,回去之后……”
苏纯吐了口长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翻着白眼道,“我没打算在运动会上为我院争光。”说到此,心里却微微一酸,没来由地想起来,凌远曾经说过,文艺体育都是医院文化的一部分,是让医院立体化,让大家增进团队精神的重要项目,第一医院不仅要在临床医疗科研上领先,文艺体育上也要毙掉其他医院。
凌远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副骄傲神气,随后,第一医院在全系统运动会上,就佳绩连连,三大球项目的循环赛两个冠军一个第三,单项比赛综合总分遥遥领先。当时凌远跑去给最激动人心的接力赛加油,夺冠之后翻越栏杆去跟第一医院的运动员送水,激动得仿佛回到学生时代。苏纯当时也在,偷偷地打量着他,觉得这时的凌远,少有的放松,释放了平时所绝不能见的光彩。
当时,她曾想,下一次运动会,她要报名参赛。她个子不高,乍看上去并不起眼,又一贯低调,各种为运动会抓人的事情,一般不会落到她头上,进院时候凭成绩与操作考核已经让老祖宗拍板,所以并没有提到过自己曾有的田径特长,显然凌欢也没有‘出卖’她,但是她暗自查了参赛运动员成绩,知道自己虽然比中学时代拿区里200米第二名时候略有倒退,但是成为医疗系统运动会接力跑的一员,毫无问题。
而后……却就这样幸运地得到了几乎是给‘子弟’们创造的机会,来到了美国。
然而他们,如今,还有没有心情,准备运动会?
苏纯抱膝坐着,过了良久,却见沈之诚还是执著地坐在旁边,她抱着头道,“我不跳绳了。也不打算做任何事,我就坐
一会儿,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让你观摩的,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沈之诚不吭声,却也不走,苏纯心里的火腾地冒了上来,自昨日一早看到新闻,强克制着上了课,回来继续机械地浏览一切新闻,心里的焦躁汹涌,简直真的萌生了订机票回去看看的念头,而凌远一封邮件,仿佛是魔棒一指,就把她禁锢在了这里,不能‘闻声而乱’,不可轻举妄动。
不可轻举妄动,然而如何克制心里的妄动,尤其,凌晨,醒来,再度打开电脑,就看见了许乐风主持记者招待会,把问题丢给‘专业人士’,而凌远在外媒跟前的精彩应对……
评论文章对凌远赞美如潮,甚至有一法国女记者的文章,简直颠覆了该国对中国政府的一贯敌对挑剔,就因为这一位‘大大颠覆以前行政领导形象’的‘专业,睿智,诚恳,’甚至‘英俊,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专业型行政领导,转变了对这个国家行政团体的印象,文章竟说,这是否也标志了中国政府的某种转变……
可是,苏纯耳边,全是凌远跟她提起的那段身世,眼前,反反复复,只是那次,病房里,才胃出血的凌远,听见‘许乐风’三个字,条件反射般地‘武装’起来,那立刻笔直的身体,那立刻整得仿佛正装的病号服,那立刻抻平的床单,那立刻在脸上的,外交式的微笑……
主公尚且应付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