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浮生未歇 衣露申 6807 字 4个月前

那一夜,她哭至力竭,旧有的秩序天崩地裂。她仿佛看到命运的重手落在自己脸上,根本无法回避,她默默地承受着重掴带来的痛楚。

s城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仿佛只下过几场夜雨,天气就这么凉了下来,跟秋天一样来得悄无声息的是s城的政坛风云。

先是一连串的内部整风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深度学习中央精神,在中央精神这面旗帜之下,s城如何学,怎么学,学的效果如何,就是地方政府自由发挥的问题了。景然在十月的时候做了一场电视讲话,他说:“政府的第一要务不是发展经济,而是维护公平正义。目前我们需要一场社会变革,需要一场社会进步运动,社会进步运动的目标是:制约权力,驾驭资本,制止社会的溃败。”

这是一场含义深刻容易引发无限联想的讲话。随之而来的是各界学者的声援,击节叫好的同时也在进一步深化此次谈话的主题。谈民主,谈法制,谈社会进步与发展,一时之间,s城呈现出一种百家争鸣的风潮。

与之配合的是s城罕见的高强度的扫黑行动。几乎每一天,s城的报纸头条都是扫黑行动取得的新成果,某某涉黑团伙的要犯落网,某某不法赌场被查封,某某区某某县查出官员腐败,受贿金额是多少多少……这场狂风暴雨似的行动让s城成为全国媒体关注的重点,一个坚决反腐扫黑的城市样本就这样诞生了。

对民众而言,唯一有直观感受的无非是收保护费的人少了,夜晚立交桥下的流莺不见了,红灯区的按摩店铺面不仅长期关门闭户,还打出了铺面转让的信息。而普通的知识分子和白领阶层,他们对这位雷厉风行的景市长拥有着更多的好感。在习惯了死板老化的s城政府高层的形象之后,景然这样一位年轻的政治新秀的亮相,让他们心生好感。对变革的期望,使人们对s城的未来有了更多的期待。舆论是双无形的大手,似乎在背后主宰着发生的一切,景然有了新的绰号,叫“景青天”。这是普罗大众对于好官最高的赞赏,至于是否是谬赞,那并不是人们所关心的重点。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景然的一场政治作秀,甚至还有所谓的专业人士分析这不过是s城政局的一次重新洗牌而已,景然如此高调宣扬,并不是一件好事。当然,这样的言论很快在一片叫好声中被淹没。就算是作秀那又怎样?至少景市长是在真真正正地打黑反腐!人们如是说。

“你看看他说的是些什么话?令好人寒心的社会就是最坏的社会!他怎么不去角逐奥斯卡啊?奥巴马的就职演讲都没有他那么冠冕堂皇。”s城的税务局局长正坐在市长办公室的沙发上,翻看着当天的报纸,嘴里嘟囔着。

“真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s城公安局的副局长是土生土长的s城人,他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沉默不语的s城市长兼市委书记梁伯庸。明里暗里他都是梁老书记的人,从派出所一步步提拔上来,他现在的妻子还是梁书记的侄女儿。在他看来,这场政治风云不过是景然跟高绍南这两个高干子弟的内斗,而他已经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待了很多年,这一次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他等着老书记发话呢。

梁伯庸知道下面的人是什么想法,有人认为景然是在向他的权威挑衅,也有人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在s城待了太久,久到不相信仅凭景然一个天降兵就可以撼动自己的地位。可是,梁伯庸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预感让他察觉到事情比想象中的复杂。虽然他同样坚信这股风不会继续刮下去,抓几个小贪官算什么,抓几个小团伙也不算什么,但是多年的从政生涯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他不相信景然这种独断专行的背后没有后招,更加不相信景然的目的仅仅只是对付一个高绍南。

“你说,他这么做,图的是什么?”

“还能图什么啊?名呗,他这样的人难道还真把根扎在我们这了?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业绩,上面能让他升得那么快?这种上面的子弟兵最后的目标怎么可能在地方嘛?”那位税务局局长分析得煞有介事。

“不管怎么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现在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由着他弄,中央对咱们这一套还挺感兴趣,别的城市的领导要过来取经,这种时候,我们还是要统一口径,总不能让人家觉得这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梁伯庸叹一口气,定下了基调,目前也只有以静制动了。

跟波涛汹涌的政局相比,那位景市长口中代表着最黑暗势力的老大陆东皓先生却又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甘尚川面前。

这一次距离那一句“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已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再次见面,彼此仿佛都已遗忘了一幕。袁五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川子姐,瞧!大闸蟹,东哥亲自选的。”另一边手上还提着一壶绍兴女儿红。

“你要干吗?”甘尚川如临大敌。

“吃蟹,喝酒,赏菊。听说你这院子里的菊花开得不错。”

“我邀请过你么?”

“我是一个别人邀请,我就要去的人么?”陆东皓侧过身,绕着甘尚川就进了门,袁五一溜烟地就跑进了厨房,好像

这地方他们早就来过千百遍了。

的确来过不止一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将车停在巷子口,也瞧不见里面的任何光景,也不干什么,抽一支烟然后离开,又或者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他熟,真是太熟了。熟到院子里的蔷薇什么时候开的,桂花什么时候开始飘香,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住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浑然不觉而已。

袁五更熟,他这和个月每天的工作日报就是汇报甘尚川的行程,东哥说了,就算她足不出户,你也得给我盯牢了,少根头发丝儿都得提头去见,想他袁五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居然沦落到盯梢这份儿上了。

甘尚川无可奈何,被迫引狼入室。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跟际东皓再次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吃饭、聊天。她紧张得手心都是细细密密地一层薄汗,又不知这样的紧张到底是从何而来。

“你怕我?”他喝了一口酒,酒有些甜,温酒的时候放了几颗青梅,光闻着就很醉人。这是甘尚川最爱喝的酒。她原本是不喜欢的,黄酒甜腻,喝的时候像饮料,她贪杯,只单纯觉得好喝,喝完了才觉上头,往后一仰,睡得人事不省。她真是算酒品顶好的那类人,喝醉了不哭不闹,闭着眼睛就睡过去了,临醉的时候还要嘟囔一句“呀,我喝醉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可是,此刻的她显然并不配合他怀旧的心境,滴酒不沾,甚至连菜都懒得动一动。不言不语,坐在那一副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的模样。

甘尚川一怔,对啊,她为什么要怕他?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给自己壮胆,他又不会吃了她,她怕他什么呢?

“陆东皓,你今天来不会只是为了这顿饭吧?”

“下个月,我要去柬埔寨,可能要去很长一段时间。”

她抬起头,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去柬埔寨玩吗?”

“你叫我跟你去柬埔寨?”

陆东皓放下酒杯,看着她,眼神里的肯定让她有种错觉,这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陆先生,你没生病吧?”

“如果我生病了,你就跟我去?”

言语上,她向来占不到什么便宜,从前是,现在依旧是,一股怒火从丹田升起,她站起来:“陆东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才要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以为你是把蜜莉给你的那些东西交给了景然,结果呢,你居然自己寄了出去,你是不是疯了?真以为查不到你头上来?”

“你怎么知道?”她转过身,有些诧异。这个事情她做得那么隐秘,隐秘到连景然都不知道,怎么陆东皓会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招待漂亮?先是制造高绍南跟景然的矛盾,利用景然的手关了醉生梦死,接着在景然跟高绍南内斗的时候,把这些录像带都寄了出去,那帮老家伙要不以为是景然在要挟他们,要不就以为是高绍南搞鬼要拖他们下水,这个时候都统统站到了景然这一边。要不你的景市长会这么顺利在s城高这些风雨?中央那些部门要不睁一眼闭一眼,要不就干脆站在了景然这一边,彻底要把高绍南拉下马。你这些录像倒真是帮了帮忙,否则景然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取得各方面的支持?”

“就算你都猜对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甘尚川心下诧异,面上依旧佯装镇定。

“川子,你知道你这个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陆东皓深吸了一口气,之前的怒气被她那无所谓的表情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这到底算是关心则乱,还是没事找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