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红军战史中最兴奋的会师,却演化为最严重的分裂。毛泽东一生中,三个9月9日深深嵌入生命。阎锡山的讲话成了陕北有块根据地的通知。陕北根据地也搞起了肃反。历史最无情。历史也最有情,徐海东、刘志丹都对中国革命立下大功。
一、“张国焘是个实力派”
1935年6月2日,中革军委给夺占泸定桥的廖大珠等人授奖的同一天,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来电:已派李先念率红四方面军一部进占懋功,与中央联系。
从江西苏区出发以来,中央红军8个月时间英勇奋战,先期望与二、六军团会合而不可得,遵义会议后将与四方面军会合作为战略目标,用了近5个月的时间,终使这一目标得以实现。中央红军上上下下心情之振奋是可以想见的。
6月8日,中革军委发出《关于一、四方面军会师以开展新局面的战略任务的指示》。提出今后的基本任务,是用一切努力,不顾一切困难,取得与四方面军的直接会合,开展新局面。
两个“一切”,将迫切之情溢于言表。6月12日,博古在《前进报》第一期发表《前进!与红四方面军会合去!》,连标题都能感觉到那颗兴奋搏动的心。
中央红军与红四方面军长期在各自根据地的战场作战,互相之间有电报联系,但主要指挥人员之间基本没有见过面。就是在四方面军干部战士中名字也如雷贯耳的朱德总司令,见过他的四方面军干部也不多。像中央红军干部团团长陈赓这样在红四方面军和中央红军中都任过高级职务的指挥员,实在是寥寥无几。
没见过面,不曾相识,并不妨碍红军阶级兄弟之间火热的感情。他们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向来自远方的阶级兄弟表达他们千言万语的亲情。
两位开路先锋——中央红军一军团二师四团团长王开湘和红四方面军三十军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用枪声和号声开始了他们的联络;两位总指挥——中央红军三军团总指挥彭德怀和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用石块和箩筐完成了他们的相识。
6月12日,中央红军先头部队一军团二师四团翻越夹金山。快下到山脚,突然响起枪声。团长王开湘从望远镜中发现前面村庄周围有部队。试着用号音联络,对方回答了,但仍然听不出敌我,王开湘命令部队以战斗姿态向前推进。
四团政委杨成武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忽然,山风前来了一阵很微弱的呼声,我们屏息细听,还是听不清楚字句,于是我们加快速度前进。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大了,仿佛听见是‘我们是红军!’红军?真的是红军?我正在半信半疑,一个侦察员飞奔回来,他边跑边喊:‘是红四方面军的同志呀!’‘红四方面军的同志来了呀!’”
8个月征战,万余里行程,中央红军前面不是险峻的高山大河,就是重重堵击的敌人。这回终于在前面出现了自己人!两支部队发出山谷共鸣的欢呼,加上这些钢铁汉子夺眶而出的热泪,其中所含意之切,情之深,非我们今天所能想象。
那位当年飞奔报信的侦察员早已不在了,发自肺腑的真诚呼喊却被岁月像年轮一样铭刻下来。当你翻到1961年版的《星火燎原》第三集第165页之时,那声音仍是山谷间永不消逝的共鸣,一波一波在你心头震荡。
一军团是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二师四团则是主力中的主力。三十军也是四方面军的主力部队;八十八师也是主力中的主力。工农红军的两支头等主力部队热情相聚!四团团长王开湘与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王开湘34岁,是中央红军中一员猛将。遵义会议前后接替耿飚为四团团长,一路先锋一路烈火,以行动快速和决心果断为特点,使红四团威上加威。
熊厚发刚刚21岁,也是四方面军中的一员猛将。他17岁任营长,19岁当团长,20岁就是主力师的师长了。四方面军中的历次主要战斗无役不与,年纪轻轻就成为四方面军中的著名将领。
晚上会师部队联欢,篝火映红了天空。战士们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就不想松开,四川民歌与兴国山歌响在一起。
这一夜环境的舒适对中央红军来说是长征以来从未有过的。躺在四方面军战友准备的床铺上,王开湘失眠了。他与政委杨成武谈了一夜。谈走过来的千难万险,谈将来的美好远景……
王开湘没能看到将来。4个月后1935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到达吴起镇,他突患伤寒。11月上旬在罗汉川红军医院,因不堪忍受病痛,这位长征先锋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熊厚发也没能看到。1937年3月在西路军最后的战斗中,他负伤被俘,被马步芳用大炮轰死在青海西宁。
王开湘与熊厚发是两支红军部队的一线战将,彭德怀与徐向前则是这两支红军部队的主要指挥。7月6日,徐向前率十余个团沿黑水河岸蜿蜒前进。途中接到彭德怀的一份电报,说三军团已进抵黑水迎接四方面军。徐向前异常高兴,立即发报约彭德怀到维古河渡口会面。
维古河宽约二三
十米,是岷江的支流之一,水深流急,水寒刺骨,虽7月也难以徒涉。平素人来人往,就靠铁索桥。
徐向前走到渡口才知道,铁索桥已被破坏。要渡河比登天还难。
1991年11月出版的《徐向前传》,详细描写了两位红军指挥员难忘的会见:
这时河对岸出现了一支蜿蜒而来的小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体魄健壮,中等身材,穿一身灰布军装,戴一顶斗笠,走到岸边后直向徐向前等人挥手呼喊;徐向前也挥动八角帽答话,但因水声太大,谁也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彭德怀的名字,徐向前早就听说过。徐向前的名字,彭德怀也不陌生,但两人从未见过面,所以谁也不敢断定对方就是自己要会见的人。过了一会儿,徐向前见对岸戴斗笠的人朝他打了打手势,接着扔过一块小石头来。石头上用小绳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带三军团之一部,在此迎接你们!——彭德怀。”徐向前高兴极了,马上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纸,正正规规地写上:“我是徐向前,很想见到您!”也拴在石头上甩过河去。彭德怀得知是徐向前在对岸,高兴地挥动大斗笠,频频向他亲切致意。
当天,通信部队在河面拉起一条电话线,徐向前和彭德怀第一次通了话,互相问候,约定次日在维古河上游一个叫亦念的地点相见。次日,徐向前带人翻过两座大山,到达亦念时已近正午;彭德怀也同时到达,但令人失望的是,这里的铁索桥也遭破坏,双方仍然是隔河相望。徐向前的随从人员在一段河面上找到了另一种渡河工具——溜索。一条绳索横贯河岸,上面悬着个用竹条编的筐子,里面坐着一个老乡,正向对岸滑来。徐向前因急于同彭德怀会面,等那老乡过河来,自己也像老乡那样坐进筐子,用脚向岩石上猛力一蹬,借劲向对岸滑去。等他到达终点跳出筐子,彭德怀快步迎上,两双手紧握在一起。彭德怀风趣地说:“徐总指挥,还不知道你有这种本领呢!”徐向前说:“我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这两位威震敌胆的红军将领,用石块和箩筐完成了情真意切的首次会面。
中央红军与红四方面军这两支主力红军的会师,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会见,还是毛泽东与张国焘的会见。
为两军会合,毛泽东亲自为一军团定了三条标语:
一、一、四方面军是一家人!
二、会师的胜利证明我们的红军是不可战胜的!
三、欢迎张主席!
毛主席欢迎张主席,张主席也给毛主席发来热情洋溢的电报:“懋功会合的捷电传来,全军欢跃。你们胜利地转战千余里,横扫西南,为反帝的苏维埃运动与神圣的民族革命战争历尽艰苦卓绝的长期奋斗,造成了今日主力红军的会合,定下了赤化西北的最有利的基础的条件。我们与你们今后在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指挥下,共同去争取西北革命的胜利,直到苏维埃新中国胜利。”
毛泽东、张国焘,都是著名的红军领导人,都在蒋介石通缉的共产党要人名单里名列前列。毛泽东在红一方面军中享有无可置疑的权威,张国焘在红四方面军中也享有无可置疑的权威。对来自共产国际的指示,两人都敢于表现出自己的独立性,都是具有领袖才能的人物。
1935年6月25日,张国焘从茂县经汶川、理番到达两河口。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朱德等几十人赶到三里路外的欢迎会场远迎。张国焘回忆说:“在离抚边约三里路的地方,毛泽东率领着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们和一些高级军政干部四五十人,立在路旁迎接我们。”
有回忆说那天还下着雨。那么毛泽东和政治局诸委员就都是立在雨中等候了。
迎候在四方面军中享有最高权威的张主席。
这是毛泽东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实际领袖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出如此之远,去欢迎党内另一位领导人物。
张国焘好不风光。与中央红军领导人坐担架的习惯不同,他骑着一匹白色高头大马,在十余名骑兵卫士的簇拥下,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见政治局全体站在路边肃立迎候,他立即下马,跑上前去拥抱握手。“久经患难,至此重逢,情绪之欢欣是难以形容的。毛泽东站到预先布置好的一张桌子上,向我致欢迎词,接着我致答词,向中共致敬,并对一方面军的艰苦奋斗,表示深切的慰问。”他回忆说。
他还说:“我以兴奋的心情由茂县赶往懋功,与久别的毛泽东等同志会晤。”
他与毛泽东早就相识。
1918年8月,毛泽东首次到北京。经杨昌济介绍给李大钊,安排在北大图书馆当助理员,基本是个临时工的角色。1936年毛泽东对斯诺说:“我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时,还遇见了现任苏维埃副主席的张国焘。”
这种相遇并不是平等的。毛泽东当时正在争取旁听生的地位,而张国焘不但是北大理工预科三年级学生,而且是学生中的风云人物,正在发起组织“国民杂志社”。每天晚上,他的房间都是激进同学的聚集中心。
这
种时候,毛泽东却在下班的图书馆内打扫房间、整理书架,归拢报纸期刊。
毛泽东对每一位在登记本上签名的读者都仔细辨认过。那些来去匆匆的读者,却几乎无一人在脑海中留下这个管期刊的临时工的姓名和面容。
他后来对斯诺说:“由于我的职位低下,人们都不愿同我来往。我的职责中有一项是登记来图书馆读报的人的姓名,可是他们大多数都不把我当人看待。在那些来看报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新文化运动的著名领导者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我对他们抱有强烈的兴趣。我曾经试图同他们交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讲南方土话。”
张国焘也是无时间与这个期刊管理员交谈的人之一。他对毛泽东最早的记忆不是来自身边的北大图书馆,而是来自后来长沙那份全国出名的《湘江评论》。
这份刊物是毛泽东从北京回去后主编的,在南方影响很大。政治上极其敏锐的张国焘虽然立即感觉到了几千里外一个叫毛泽东的人所显示的能量,却错过了在北大与毛泽东的会面与交谈。
毛泽东与张国焘的第二次相遇是1921年7月在上海召开的中共一大。
张国焘同样具有很大优势。“南陈北李”都没有来,张国焘成了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主持人。他回忆说“我被推为会议主席,首先宣布中国共产党的正式成立”;“我向大会说明关于草拟党纲政纲草案的经过情形”;“我建议大会,由各代表先行报告各地区工作状况”;“经过几天的讨论,后来由我归纳到会者的意见,提出几点结论”等等。4个“我”字,把他在中共一大上的风头写得神气十足。
毛泽东在中共一大上担任会议记录。他原来就在北大图书馆一个一个记下读者姓名。现在又一个一个记下每人的发言。
张国焘在那里指手画脚。
后来成立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主任张国焘。下设北方、湖南、武汉、广东、山东共五个分部。毛泽东在湖南分部当主任。
从中国共产党成立之日起,张国焘长期居于中共中央的核心领导地位。
1921年7月中共一大,他是中共中央局三成员之一。
1922年7月中共二大,他是中央执行委员会五名委员之一。
1923年6月中共三大,他因为反对共产党人加入国民党,失去中执委资格。
1925年1月中共四大,他又再当选为中执委,并成为中央局五人成员之一。
1927年5月中共五大,他当选为政治局七委员、政治局常委三委员之一。
1928年7月中共六大,他当选政治局七委员之一。
1931年1月六届四中全会后,他是政治局三位常委之一。
1934年1月六届五中全会,他是政治局十二位委员之一。
如此比较,毛泽东就差多了。他仅仅在张国焘失去中执委资格的中共三大上,当选为中执委。这段时间也很短。一年半以后召开中共四大,张国焘复又当选中央执行委员。毛泽东则落选,失去中执委资格。
1927年5月中共五大后,张国焘与陈独秀、蔡和森成为政治局三名常委,毛泽东仅被选为候补中央委员。
毛泽东1956年9月10日在八大预备会议第二次全体会议上回顾说:
我在第五次代表大会上只有发言权,没有选举权。我这个人也是犯错误不少,但是当时他们又不讲我的错误在哪个地方,只让当个候补代表。第一次代表大会我到了。第二次代表大会我没有到。第三次代表大会(是在广州开的)又到了,被选为中央委员。第四次代表大会又没有到,丢了中央委员。大概我这个人逢双不吉利。第五次代表大会到了,当候补代表,也很好,被选为候补中央委员。
只有在1927年8月“八七”紧急会议上,毛泽东与张国焘的地位才算拉平了一些。张国焘因八一南昌起义的牵连,被降为政治局候补委员;毛泽东则因筹划秋收起义,被升为政治局候补委员。
平衡维持的时间极短。秋收起义队伍没有攻打长沙而上了井冈山,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罗明那兹提议:开除毛泽东的政治局候补委员资格。中共中央实际负责人、毛泽东的好友和支持者瞿秋白只有同意。消息传到井冈山,传成毛泽东被开除了党籍。
毛泽东后来说:“井冈山时期一个误传消息来了,说中央开除了我的党籍,这就不能过党的生活了,只能当师长,开支部会我也不能去。后头又说这是谣传,是开除出政治局,不是开除党籍。啊呀,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的就是这一次事件。
短暂的平衡又迅速失去了。毛泽东被开除了政治局候补委员,张国焘则在中共六大上,又当选为政治局七委员之一。
这是一个在中共党内资格极老的人物。项英因斯大林赠送一支小手枪自豪不已,把手枪别在腰上随身不离;张国焘则面对面地与列宁谈过话,亲耳聆听过列宁的教诲。其资格1927年以前
只有陈独秀能与之相比;1927年以后则只有周恩来能与之相比。
资格如此之老却又比毛泽东年轻4岁,内心的优越感即使不说出来,也是巨大的。
其实在两河口握手拥抱以前,张国焘与毛泽东等人的分歧已经出现。
6月16日毛泽东致电张国焘,提出会合后的战略方针:占领川、陕、甘三省,建立三省苏维埃政权,并于适当时期以一部组织远征军占领新疆。目前则在岷江以东,向着岷、嘉两江之间发展。
第二天张国焘回电,同意向川陕甘发展,但不同意“目前计划”。认为中央来电提的岷、嘉两江之间地形给养均不利大部队行动,眼前暂时利于向南进攻。
毛泽东要向北,张国焘要向南。还未会面,分歧就显露出来了。
有分歧是正常的。一方长途跋涉。一方长期据守,各自对形势的判断、对本身的估量都不一样,出现分歧可以理解,通过进一步讨论和反复比较也不难解决,问题是不能加入其他因素。后来有人说张国焘不愿北上,提出组织远征军占领青海、新疆,并不合事实。首先提出远征新疆的不是张国焘,而是毛泽东。但张国焘第一个把实力因素加入到争论中来,问题便不能不被大大复杂化、严重化和激烈化了。
最初大家面对争论,还是按照党内通常的方法去寻求解决。
张国焘与毛泽东等人会面第二天,政治局在两河口一个喇嘛庙里召开扩大会议。以三天时间,专门讨论两军会合后的战略方针。
周恩来作目前战略方针的报告。
选择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作报告,此时最合适不过。1927年7月12日陈独秀下台后,周恩来进入中共中央核心。1928年六大以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周恩来实际是中共中央主要领导人。除他外,没有任何人的资格能够压住张国焘。
周恩来抓住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中央红军与四方面军都脱离了原有根据地。在这种情况下,方向问题,便成为在什么地方创造新苏区的问题。
他提出未来苏区应具备的三个条件:一、地域宽大,便于机动;二、人口较多,便于扩红;三、经济条件。
周恩来的结论是,四方面军控制的懋、松、理地区地域虽大,却没有后两个条件;陷于此地区就没有前途。回头向南更不可能。东过岷江,敌人在东岸有130个团。向西北,是一片广漠的草原。可走的路只有一条,就是北向甘肃,去川陕甘。那里道路多,人口多,山少。必定会遇到敌人,但可用运动战消灭敌人。
周恩来作报告后,毛泽东、张国焘、朱德、博古、张闻天等13人相继发言。
张国焘在会议上也同意了周恩来的意见。
周恩来作结论。提出口号:赤化川甘陕。
会议记录在最后写道:“全体通过恩来的战略方针。”
会后,周恩来根据两河口会议决定,立即制订《松潘战役计划》,准备一举击败胡宗南,控制松潘地区作为北上通道。
同意北进的张国焘却很快改变了。
6月25日会师大会后,张国焘似乎并不特别经意地问周恩来,一方面军有多少人。周恩来坦率地告诉他,遵义会议时有三万多人,现在可能不到了。
1972年6月周恩来回忆这一幕时,依然印象深刻。他说,张国焘一听,脸色就变了。张国焘太懂得数字里面的含义了。这就意味着两个方面军会合后总兵力十万人内,80以上都是四方面军的人。
实力开始潜移默化地进入刚刚开始的关于前进方向的争论。张国焘开始思考如何把这个比例带进中革军委,然后再带入政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