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乐章

我的世界早已长满了枯草。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六年前,裴曲曾经失踪过四天。

接到裴曲的电话以后,已经急到快发疯的裴诗立刻赶到泰晤士河旁。

那一晚,大本钟无声地旋转。

伦敦像是一座华丽而巨大的坟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桥,也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墓碑。

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静止的时间,与漫漫历史的长流。河风阴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里去。

从台阶上方往下看,最后一艘游轮缓缓停在了岸边,一群穿着典型英伦庞克风的鬼佬从游轮上跳下来,其中一个还拉着一条系着项圈的狗。他们吹着口哨,互相击掌,然后快步逃离了那艘游轮。

游轮餐厅里从厕所里走出了熟悉身影,裴曲虚弱地靠在门板上。

裴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几次差点跌倒,才终于上了甲板。结果刚要上去,工作人员就出来阻止她:

“i do aologize young dy, but you can only wait for hi here”

她和工作人员几乎大吵起来,最后还因为想强行进入被推开。她急躁地从甲板上跳下来,顺着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并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过了很久,裴曲才看了她一眼,趔趄地走出了船舱,看着她:“姐。”

他身后对面的河岸上,大本钟沉闷地敲响。

工作人员们上了锁,陆续离开了。

泰晤士河上呼啸而过的风仿佛撕裂了黑暗,同时也扬起了裴曲两鬓软软的碎发。当时天已黑了,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实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筑下,她的弟弟也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后黑色的长河中……

但他没有消失,只是慢慢地走下来,轻轻地笑了:

“姐,我们回家。”

裴诗检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一些小擦伤,并没有什么大伤。裴曲说他自己是被打劫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家也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直到半夜,裴诗从噩梦中惊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动作,提着一整颗心冲到了裴曲的房间。

她拍了拍门:

“小曲!”

没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了拍门,发现还是没回声后,干脆拿钥匙开了门。

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阳台上,身上沐浴着伦敦白色的月光。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姐,怎么了?”

裴诗松了一口气:“今天那些人……他们只抢了你的钱?”

“嗯。”裴曲又一次转过身去。

但是,她却透过细微的光,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印记。后颈上的颜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东西套住脖子拖拽过一样。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当时并没多问。

第二天,裴曲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话比平时少一些,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更多了,也没做别的事。

一个星期过后,她带着他去为证件拍照。

当摄影师拿相机对着他的时候,他慌乱地按住了脖子,像是看见猎枪的动物一样,手足无措地躲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站在一旁浑身发抖。当时察觉情况不对,裴诗就放弃了拍照,然后带他回家。但回去无论她怎么问,他也还是一语不发。

又过了几天,裴诗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厚厚的信封,她彻底傻眼了——里面全是裴曲照片。

照片里他没有穿衣服,脖子上系着狗项圈被人牵着,嘴里含着骨头,和一条狗并排坐在一起。因为皮肤白皙,所以浑身被踢踹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正面、侧面、上方、下方……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他摆着不同的姿势,却没有一个姿势像个正常的人类,甚至连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空洞。

裴诗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至亲。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所有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裴曲只是麻木地,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呆滞地看着她。

后来她带他去咨询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上了深度抑郁症,精神状况很糟糕,需要人天天陪伴,配合药物治疗,不然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想不开自杀。

听完医生的话,裴诗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裴曲。

记忆中小曲在医院呆呆望着她的模样,是永远不会消失了。

每次想到那个场景,裴诗都会觉得心都快碎了。

此时此刻,夏娜拿着小提琴,从当晚最为轰动的一场表演中回到了

后台。她穿着高级定制的晚礼裙,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裴诗看着她,多年心疼的感觉瞬间化为了愤怒——打从出生起,就包括自己的手废掉之后,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她径直走向夏娜,拍拍夏娜的肩:“几年前那叠小曲的照片,是你寄的吧。”

夏娜愣了片刻,扯着嘴角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原来你还记得啊。有这样的弟弟,你还真是够……”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吃了裴诗一个耳光!

和当年打裴曲那个留了七成力的耳光不一样,这个耳光凶狠而响亮,让穿着高跟鞋的夏娜往一旁跌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但是,裴诗并有就此罢休,而是沉默地抓住她的领子,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夏娜被打得彻底懵了,直到又挨了一个耳光,脸才扭了起来:“你居然敢……”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正朝他们走来的柯泽,轻咳了一声,捂着脸委屈地带了哭腔:“你为什么要打我?”

裴诗的眼神冰冷,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因为就是打死你,你也死不足惜。”

她刚要扬手,右手却被另一只大手捉住。她抬头,捉住自己手的人是柯泽。

“你既然不是柯诗,那应该不认识夏娜。”他望着她,寒声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的未婚妻?”

“放手。”

脑中再次出现裴曲对自己低声说“对不起”的模样,裴诗不由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放手,听不到么?!”

柯泽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松开了手。

这时,夏娜却卯足劲朝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裴诗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力,被她用高跟鞋这样一踢,重心不稳,立刻松了手。她看见了夏娜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夏娜没有出声,嘴型却在夸张地说着“拜拜”。

然后,她脚下踩空,摔下台阶。

夏娜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把事情弄大了,和柯泽一起冲上去想拉她。

然而太迟了。

她顺着阶梯滚下去,身体撞上了阶梯下方高大的提琴架。

密密麻麻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有连了线的电子小提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了裴诗的身上,像是下葬尸体的泥土一样把她活埋。

…………

……

记忆中的自己,似乎从小到大脖子都有些酸痛。

因为,总是需要抬头仰望着挂在墙上的小提琴,那一把爸爸送的白色小提琴。因为自己个子不到,只能用儿童型的小提琴,因此哪拉着世界名曲,拉出来的旋律也是带着犹如玩具一般的稚嫩。

从14的迷你尺寸,到12,到34……听上去几个小小尺码的变化,却让她等了七年的时间。从小到大,她从来不乐于当一个孩子,是因为太想长大,太想用父亲的琴演奏,所以举止行为也相当成熟,以为这样就会让自己长快一些——这一点和可爱的弟弟几乎是相反的,毕竟弹钢琴的孩子永远没有这种担忧。

到最后,哥哥亲手帮她取下那挂在墙上的白色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

用44小提琴拉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听见饱满成熟的音色,那种连心都微微颤抖的感觉……就像穿了十八年运动鞋的少女,首次换上了小女人的高跟鞋;就像灰姑娘忽然穿上了华丽的晚礼裙,踩着水晶鞋走入南瓜车……

医院里的灯光明明暗暗。

一群护士医生围上来,用纱布摁住裴诗流血的前额,一路小跑着把担架车往急救室推。因为失血过多,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醒着的时候,她听见裴曲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森川少爷,你跟着不方便,姐这里我照顾就好……姐,姐,你别担心,我在这里……”

裴曲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发冷的手,仿佛他们还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就一直这样依偎着彼此,为彼此传达着温度。

紧接着,她听见了森川光头一次如此焦急的声音:“小诗,你还听得到我说话么?医生,你要确保她没事啊……”

“她现在还有意识,头受伤不严重,主要是手臂……”

医生的声音渐渐模糊。

她像是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又想起了那一个个尖锐的记忆瞬间。

明明是柯泽先主动,先对她做出暧昧不明的行为……

她在教室里一个人练习完琴,他像个王子一样在门口等着她。等她出来以后,接过她手中的包,却让她自己背着琴盒——他知道,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可以触碰。

在出教室前,他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即便是北极的严冰,也会在这一刻融化了。她没太多表情,眼睛却迅速看向了别处,有些不自然地被他半拖着离开了学校。

她一路都很尴尬,随口说道:“我发现伦敦市中心的小孩子特别少。偶尔出现几个,也像小大人一样。”

“市中心太忙太乱,亲人不放心吧。别

的城市就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