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口下留人 典心 10798 字 3个月前

窗外万里无云,玄武大道上人往人来。

龙门客栈里头,小二们忙著上菜,楼上视野极好的特等席里,坐著一名貌美无双的姑娘。

她穿著轻薄冷冽的黑丝衣衫,外罩一袭软绸披风,领口半敞,露出一抹白嫩的颈。梳整的发丝上,戴著金丝银丝绕盘成花冠,华贵美艳得让人震慑。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龙门客栈老板娘——龙无双。

瞧她那娇贵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几日之前,她曾男扮女装,混进边疆的牧场里,假扮临时工。

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非得是对美食的执念,深得匪夷所思,否则哪会舍下京城里的舒服日子不过,千里迢迢的跑去驼城「拐」人回来?

为了庆贺「拐」人成功,才一回到客栈,她就替丁儿筹齐了材料,催著那仍泪汪汪的小女人快快进厨房,替她做出一笼小笼包。

眼前,琉璃桌案上,就摆著刚蒸好的小笼包。

这小笼包做得小巧玲珑、皮饱馅嫩,龙无双举筷挟起一个,挪到冰瓷调羹上,张嘴咬了一口。

只一口,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怪了,做小笼包的人是原来的人,馅是原来的馅,料是原来的料,怕有些还比雷家牧场厨房里用的更上等,怎么这会儿吃起来却差了些?

她不信邪,又慢条斯理的晈了一口。

嗯,果然——似乎是较咸了些——

她蹙起柳眉,放下了小笼包,轻啜了一口滇红金芽,转身望著窗外的繁华街心,思量著是哪里出了岔错,竟让原本的美食走了味儿。

正在思忖著,明眸却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朝客栈晃了过来。

来得好!

她嘴角一勾,眸里闪烁著笑意。

呵呵,她一早就摆好了阵仗,在这儿候著,就是猜出雷贯天会去搬救兵。

「有说客到了,再去沏三亚茶来。」

「是。」

丫鬟福身,乖乖退下,热烫的茶汤才刚端上桌,那人也上了楼,迳自来到这一桌,拿著扇于拱手为礼,微微一笑。

「龙姑娘。」

「严师傅。」她也回以一笑,稍一摆手。「请坐。」

严燿玉落座,开口问候。

「近来可好?」

「还不错。」她恰然笑答,拢起袖子,亲自替他倒了杯茶。

他颔首道谢,睨著桌上那笼小笼包,微笑再问。

「小笼包好吃吗?」

她稍微顿了一顿,看著只被咬了两小口的小笼包,然後才开口。

「不错。」

「手艺学得可精?」

「江南泰石老人敦出来的爱徒,手艺怎会不精?」她逞强开口。

「是啊,手艺应该是精的,怕只怕不合你胃口。」严燿玉再笑,笑得十分温文,精明的双眼却故意多瞧了小笼包一眼,意有所指的说:「龙儿,强摘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强求呢?」

她有些不悦,却仍沉住气,扯出一抹淡笑。

「许久不见师傅上门,今日到我这儿,就是为了这件事?」

「丁儿是我家的人,习艺若是不精,非但坏了泰石老人的名声,只怕也会影响龙门客栈的声誉,这一来,龙儿岂不吃亏?」

哼,说客就是说客!说穿了,还不是来替雷贯天求情的,竟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她暗暗一哼,皮笑肉不笑的开口。

「连泰石老人都称赞丁儿青出於蓝,她做的小笼包必是天下第一,怎会坏了龙门客栈的声誉,我又怎么会吃亏呢?」

严燿玉不语,瞧著她,又温文的笑了一笑。

「只不过,丁儿已嫁作人妇——」

「我知道,她是嫁了雷贯天嘛!」她掩嘴呵呵一笑。「你放心,我已经劝丁儿休了他。那家伙既然想纳妾,就表示不缺她这么一个刘丁儿。」

严燿玉轻咳两声,似笑非笑的瞧著她。「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不过什么?还有什么好不过的!

她挑起秀眉,等著严燿玉的下文,却久等不见他再开口。

蓦地,她心头一跳,这才察觉有些不对劲。

想这严耀玉精明狡猾,堪称京城第一奸商,年方二十就让娘请来当了她师傅,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他说话这般拖拖拉拉。再说,他是来替雷贯天说情的,雷贯天怎会不在场,该不是——

糟!中计了!

心念电转,她怒瞪严耀玉一眼,一拍桌子。

「你们——」

「调虎离山。」他微笑,坦白招了。

「是谁出的主意?」

「你说呢?」

她脸色一青,二话不说,撩起衣裙就飞身往後,翻下了楼宇,再几个纵落就奔进客栈後方。

该死!她一回到京城,就把丁儿推进客栈里,嘱咐下人把她藏在客栈最里头,没让她听见昨日那场喧闹,更没让她知道,雷贯天已经追

进京城,为的就是要彻底隔开两人。

万万没想到,她一时疏忽,竟然就被坏了布局。

果然,她猜得没错!严耀玉在前头绊住她,而雷贯天就从後门进了园子,眼看就要闯进那间专作点心的厨室。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瞪,想也不想的喝道——

「慢著,给我站住!」

厨室里头,四个姊妹各占一桌,各自忙碌著。

「丁儿,雷家牧场里头,真的每个人都断手断脚吗?」甲儿檮著酒熬豆沙,好奇的问。

「没有,只有一部分的人。」

「那他们的手脚,是被雷将军吃掉的吗?」乙儿捏著金腿小棕,也探过头来。

「不是,他不吃人的,那是误会。」

「误会?!」甲乙丙异口同声,全停了动作,万分惊异的看著小妹。「他不吃人?真的吗?」

「嗯,他喜欢吃我作的小笼包——」丁儿幽幽的点点头,一想到雷贯天,她的心口就莫名疼了起来。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了,吃饱了吗?洗澡了吗——

他——纳妾了吗?

想起那漂亮有钱的姑娘,她双眼一红,忍不住就掉下泪来。咸咸的泪,一滴一滴都落进面前那一大碗刚拌好的馅料里。

「啊,你怎么又哭啦?」甲儿吓了一跳,连忙掏出手绢,替小妹擦去两颊的泪。

「是啊,丁儿,你别哭啊,好不容易逃出虎口,该要放鞭炮庆祝才是啊!」乙儿接著说。

「对啊对啊,瞧你哭得眼都肿了,再哭下去,连脸都要肿啦!」丙儿搂著妹妹的肩,安慰的轻拍。

她却止不住泪,仍是泪如泉涌,抽抽噎噎的摇头。

「呜呜……你们不晓得啦……」

「晓得啥啊?」甲儿不解回问。

「我——我——」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了半天还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倒是说清楚啊!」乙儿追问著,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娇喝。

「慢著,给我站住!」

四个姊妹同时一愣,丙儿好奇的开了门,朝外头探看,其余的姊妹们也挤到了门边,想瞧瞧外头是发生什么事。

只见偌大的园子里,一个魁梧大汉手提大刀,正气势汹汹的朝这间点心厨室走来。

啊,是雷贯天!

甲乙丙丁见状,全都惊得倒抽一口气。

丁儿的反应却和姊姊们不同,其余三个一见雷贯天,吓得集体倒退三步,全贴到墙壁上去了。唯独她不退反进,一瞧见那张熟悉的脸,就急著要飞扑进他怀里,一双腿儿老早奔了出去。

只是,她才跑了两、三步,就听右方传来龙姑娘的叱喝。

「通通给我站住,不准动!」

那娇贵傲然的口吻,让丫鬟出身的丁儿,当真习惯性的停步,定在原处不敢再上一则。

雷贯天见状,火气又冒了起来。

「过来!」

小脑袋转了回来,无限期待的望著他,不禁又朝前踏了—步。

右方却又传来龙无双的娇喝。

「丁儿,别过去!」她急著要留下点心厨子,神色有些恼了。「他要你过去,你就真过去啊?你忘了吗,他可是要纳妾了啊!」

那两个字,像是锐利的钉子,重重敲进她心口。小脸上惊喜交集的期望消失,取而代之是哀怨,她眼眶一红,嘴儿一扁,泪又落了一串下来。

「哭什么!」见她眼红红、泪涟涟的,雷贯天心下一紧,又怒又气,伸出手命令道:「过来!」

龙无双还有话说。

「看,他又凶你了!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别怕他,姑娘我给你靠,你尽管——」她话才说到一半,旁里一道气劲弹来,点了她的穴,顿时教她没了声息,也无法动弹,一只手就这样伸在半空,樱桃小嘴也只能这样半张著。

可恶,哪一个王八蛋这么大胆,竟然敢点她的穴?!

一支眼熟的扇柄,慢条斯理的从旁边探来,压回她伸在半空的手。

「龙儿,人家夫妻吵架,你瞎搅什么?来,乖,把嘴闭上,别吃著了苍蝇。」严耀玉轻言浅笑,用扇柄点了下她的下巴,就让她闭上了嘴。

龙无双气得七窍生烟,却因穴道被制住,压根儿吭不得气,只能眼睁睁看著雷贯天朝丁儿走去。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见他火冒三丈的步步进逼,丁儿吓得连连後退,结结巴巴的问。

「做什么?」他半眯著眼,怒气冲冲的开口。「当然是带你回家!」

她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被逼到了门边。瞧他愈走愈近,她心里发急,小脑袋摇得像博浪鼓。

「我……我不回去——」

「什么?」他一瞪眼,停下脚步,握紧了大刀。

「我……我我……」她咬著下唇,看著他那张铁青的脸,脑海里闪过那美丽有钱的姑娘,心底抽紧发疼,想也下想的就脱口而出。「我要休夫!」

此话一出,可是语惊四座,所有人倒抽口气,都惊骇的瞪著她。

「你说什么?」雷贯天惊天一吼,登时惊得鸟飞虫走,三颗贴在墙壁上的小肉包,更是吓得匍匐趴倒,一个跟一个的爬开,躲到安全地带去了。

丁儿也被吼得心惊肉跳,本能的转头,去看那个一路上拍胸口保证,愿意替她主持公道,休掉丈夫的龙无双,却见龙无双动也不动,像尊石像似的杵在那儿。

虽说靠山没了,但是她心里的怨痛还在,她眼眶含泪,觑著眼前凶恶的男人,把心一横,仍是握紧了拳头,把话重说了一次:

「我要休夫。」

这女人这次竟然连结巴都不结巴了!

「你再说一遍!」雷贯天气红了脸,臂上青筋爆起,气劲一发,脚下石阶登时碎裂。

「我……我要……」丁儿吓得不知所措,下一瞬间,她突然就哭了出来,眼泪哗啦啦泉涌而出。「呜呜,你又对人家吼!你坏、你坏!就是会吼我——」

「我吼你?你敢说要休夫,我就不能吼你?」雷贯天将大刀往地上一插,愤怒的伸出手,把那张粉嫩的脸儿像揉面团似的揉搓,气怒的咆哮著。「想休了我?你作梦!」

丁儿一时也恼了,忘了害怕,哭著气喊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要纳妾!你要去纳妾,那就去啊,我成全你啊!」

「我有说过我要纳妾吗?」

他气得继续捏她的脸。

「怎么没有?我明明就听到了,那个富商在客栈里,说要把女儿给你当妾!」

「你有听到我答应吗?」他抵著她怒吼。

被捏开的小脸,蓦地一呆。

呃——这个——那个——好像——的确是没听到他答应的样子——

在阳关客栈的厢房外头,她只是听见,那富商开口提议,要雷贯天纳妾,然後她就被小龙——不,是被龙无双——拉走了——

瞧她词穷,雷贯天独眼炯亮,火大的继续逼问。

「有吗?你有听到我答应吗?」

「呜……呜呜……」

丁儿啜泣著,有些心虚的低下头,摇了摇脑袋瓜子,跟著却又想起那美丽姑娘的丫鬟说的话,忙抬起头辩道——

「可是、可是,那丫鬟明明就说,她家小姐要嫁进牧场来了啊!」

雷贯天给的答案,格外简洁有力。

「你听她在放屁!」

他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捏著她的脸开口就骂:「我他妈的娶你一个,就快把我搞死了,怎么可能再娶第二个?」娶个老婆,可远比打仗还累人。他能铲平为数众多的叛军,却摆不平一个小女人。

「但是、但是,她很有钱啊!」她哀怨垂泪的说。

「有钱我就要娶她吗?那我娶老婆做啥?娶钱就好啦!」他瞪著独眼,愈吼愈大声。

丁儿闻言,红唇一扁,又哭了出来。

「呜呜,我知道了,你不想娶老婆啦,反正、反正,我也只是爹爹得罪你之後的赔偿啦——哇啊——」

「谁说你只是赔偿的?」

他简直气得快要吐血而亡了。

「你啊,就是你啊——」她边哭边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小串头还在他胸膛上咚咚咚的猛鎚。

「妈的,你这笨女人!」

雷贯天瞪著她,有那么一瞬问,他真不知道该要掐死她,还是一刀砍死自己会比较痛快些。

但是,看她哭得这么凄惨,他心下不由得一紧,只能松开捏住她圆脸的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气又恼的低语。

「别哭了。」

她呜咽不停,趴在他胸前,哭得双眼红肿。

「呜呜呜……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的——呜呜呜……说爹爹吃了你的包子,所以要赔你一个女儿的——」她又槌了他两拳,宣泄心中的难过。「反正、反正,我只是你随便挑捡来的,当然随便就可以替换——」

想当初,雷贯天就是在她们四姊妹里,随手抓了一个来作赔偿的!

她一直觉得,自个儿是他随手挑中的。所以,她不认为,她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她更不认为,她是他心中那个最特殊而无法取代的人——

原本爆怒如火山的男人,突然间灭了火。他抱著怀里的小女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大掌揉著她的小脑袋。

「说你爹爹得罪我,那只是藉口。」他沉声说道,捧起那张泪汪汪的脸。「我要挑的就是你。只有你。」

「啊?」

幽亮的独眼,笔直的看进她的眼里。他知道,要是再不把一切说清楚,这个小女人就不会乖乖的跟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