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5)

池莉文集 池莉 12099 字 4个月前

:“对不起!按规定我不能为你开房门。”

小丁也嘀咕了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想为你开房门。”

深夜,休息了一整天的小丁溜出饭店,在长江边溜达来溜达去,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缠绕着他。

又一日,小丁下了极大的决心,强忍着心跳来到刘敬静家,踌躇再三,举手敲门时腿都在发抖。可是开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房子里也不再是什么家,是一个堆满了陶器的仓库。小丁心急,但陌生老头一问三不知。幸好邻居中有好奇者,过来端详小丁,又仔细盘问小丁与刘家是什么关系。小丁半真半假一一回答,最后邻居方说三个月前的某日,刘家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是他杀。刘敬静闹离婚跑回娘家居住,其夫夜半潜入,打开了煤气,反锁了房门。小丁问:“凶手可抓住了?”人回答:“凶手次日上午便投案自首了。”

小丁又问:“可判了死刑?”

人指了指墙上一张法院的布告,说:“正遇上‘严打’,前日杀了。”

小丁奔到布告前,看见一个打了红x的名字叫成书诚。这个名叫成书诚的人在小丁坐在饭店策划成家的方案的一日夜里谋杀了刘敬静,然后这个人也被一粒子弹从世界上抹掉了。这个结局使小丁忍不住傻笑。刘敬静一家一直是小丁潜在的动力,关于家庭,关于女人,关于亲情,关于爱憎,刘家是这一切的起源,可是他们居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小丁十几年来卧薪尝胆,努力奋斗,何尝不是暗中期待着有一日辉煌地出现在刘家面前。他如此大动干戈挑选美妻,何尝不是有那么一种将来携妻面对刘敬静的微妙心理掺杂其中。小丁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消失是最高的轻蔑,消失可以使存在的一切失去依据,而任何一种偶然的因素都可以导致生命的消失。这个姓成的人是谁呀?他怎么就可以莽撞地勾销小丁与刘家的恩恩怨怨呢?

小丁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反反复复地默记着布告上那一段简洁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法院口吻的判决词,欲哭无泪。后来,小了不顾体面地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他连扬起手臂叫辆出租车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

孤儿小丁轰轰烈烈的征婚运动遂告结束。小丁开始悟到一个“缘”字。他想一个人做什么事也许还是随缘而行的好。

说“缘”呢这“缘”就来了。小丁的这家门市部有个极雅的名字:养性斋。养性斋虽然不大,注册资金却有六十万,因为它有一些红木架的双面绣绣屏,有一些清朝的细瓷精品和一批线装图书,还有一些玉器和装裱精致的山水画。小丁的养性斋倒真的不是生意场,而是他修身养性的所在。自从小丁懒得与姑娘们周旋之后,便经常来店里,搬一把红木大师椅,坐在柜台里头读书,思考这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因由。店里的买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个伙计与其说是营业员倒不如说是清洁工,每日里只须保持店内整洁就行了。

夏日里暴风骤雨的一大,养性斋所在的这条文化街受到政府“扫黄打非”办公室的突击检查。一百零六家个体经营者,除了事先闻风而逃的十几家之外,只有一家既无 “黄”也无“非”,绝对地奉公守法,文明经商,这就是小丁的养性斋。于是,电视台记者前来现场采访。采访记者是个漂亮且有风度的女孩子,牙齿洁白,说话的模样很是动人。与小丁一问一答,配合默契得好像经过了多少次排练似的。第二天晚上本市电视台播出新闻,小丁将采访自己的片段录了下来。在电视屏幕上,小丁比本人好看,因为电视屏幕这东西将人的脸往宽里长,小丁的瘦脸因此而显得方正了。女记者在电视里却远不如本人靓丽,但她的名字很美,叫作思怡。第三天傍晚小丁又在播放录像,并把女记者与他同在一个画面的镜头定了格,这时思怡本人却悄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 “丁老板,我买书。”

小丁一惊,脸羞得通红,拿起遥控器乱揿一气,可就是揿不对按钮。

思怡捂上眼睛,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别着慌好不好?”

随后,他们就喝茶聊天,一聊竟然聊得十分投机。谈到经商之事,思怡问小丁: “你真的不贩点黄色书刊录像之类的?”

小丁答:“真的不。”

思怡说:“我现在不是采访,是私下作为朋友问问。”

小丁正气凛然地答:“是真的不!”

思怡说:“如果不的话,你这种店子岂不亏本?”

小丁说:“自然是亏的。”

思怡说:“做生意的老亏本怎么办?不想挣钱的话做什么生意?”

小丁说:“君子谋财,取之有道。再怎么也不能做毒害青少年的事。”

思怡听得口服心服,钦佩之至。后来思怡主动递过手来与小丁握别,邀请小丁周未与她去一家石头火锅城共进晚餐。

小丁受宠著惊,忙说:“好的,我请你。”

思怡却不肯,说:“这次我请你。你别小看我这个踏上工作岗位不几年的小记者,我们电视台是很富的,我每月少说也能拿千儿八百。”

至此小丁已经

有心有意,所以也想考验考验思怡,便说:“那好吧。看来我还真不如你收入多。”

周未傍晚六点,小丁准时赴约,便装,布鞋,倒是买了一枝红玫瑰藏在怀里。思怡恰好也到达餐厅,思怡一身鼠灰真丝衣裙,珍珠首饰,越发把她的青春气息烘托了出来。一餐厅的人都目随思怡移动,而思怡微笑着只看他一个人,款款向他走来。在这一刻,小丁完全融化在了幸福之中,对思怡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恩戴德之情。

吃饭吃到气氛融洽时,思怡从手包掏出一个存款折子给小丁。

小丁不解,说:“干嘛?”

思怡说:“投资。”

小丁打开折子,上面是几年里每月存入一点钱的零存整取款子,最后合计一万余元。

思怡极得意,说:“你想不到我还是个万元户吧?”

小丁说:“倒真是没想到。”

小丁面上说得轻描淡写,内心里感情波浪大掀,汹涌澎湃,他哪里是没想到什么万元户不万元户,他是没想到漂亮高雅又有社会地位的思治会对自己如此无私厚爱,见面第二次就拿出私房钱给他做生意。小丁自小是孤儿,备尝人间冷暖,又经商十几年,深知世态炎凉,哪想到滚滚红尘中竟遇上了一个清纯淑女。小丁几十年里构筑起的憎恨他人的高墙在几分钟之内分崩离析,他简直感动得有点受不了了,便将头垂在桌沿上,无声地流泪了。

思怡见小丁埋头的时间实在太长,已经超过了通常意义上的等候,周围餐桌上开始有人频频地瞟这边,思怡说话了:“小丁,你不舒服?”

小丁瓮声瓮气答:“非常舒服。你有话继续讲吧。”

思怡一听小丁浓重的鼻音就明白了。她伸过手来,在小丁头发上揉了揉,然后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解释她投资这笔钱的意义。无非是说意在促使小丁奋发图强,勤劳致富,当然假如赔了进去,她也决不后悔之类的。思怡的这些话,在小丁这儿就当音乐来听了。小丁哪里还用得上思怡来教他怎么奋发图强?

待思怡娓娓说完,小丁徐徐抬起了头,笑笑,赶紧吃东西。吃饱了便说明天我请你玩一天。

思怡说:“免了免了,明天我们守在店里做生意吧。”

小丁说:“生意是细水长流,日后有得做,明天玩吧,你提个建议,提你最想要的玩法。”

思怡说:“你还是这么个人哪!吹牛不收税是不是?”

小丁说:“让生活插上想象的翅膀有什么不好?”

年轻姑娘思怡最爱听这种浪漫话语了,立刻鼓掌说:“好哇好哇!”

思怡于是支颏遐想,说最好有一辆自己的小车,驾车沿东湖兜风,然后在磨山植物园散步,然后到湖边酒家去吃鱼宴,吃罢到一家高级饭店开个房间洗个热水澡,睡它一美觉,晚上去迪斯科舞厅跳舞。

思怡说完自己先噗哧一声笑了,手腕乱摇,驱赶美梦一般,说:“完全是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看多了。”

小丁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明天计划达到了!”

思怡也学了小丁的模样,说:“灰姑娘先谢王子了。”

小丁说:“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夜无话。

翌日上午九点,一辆“奔驰”600小车直抵思怡家楼下,小丁在里头嘀嘀按喇叭。思怡在阳台上将信将疑往下看,当看见小丁从世界级的名牌小轿车里钻出来,思怡先愣后乐,奔下楼钻进车里,说:“你还挺会弄的,借谁的车?”

小丁不吭声,只将驾驶执照递给了思怡,这下思怡震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一天的行动完全与思怡的浪漫幻想一模一样。只不过从迪厅跳舞出来,小丁忐忑不安地要求思怡回到自己的包房,思怡同意了。

当晚思怡便答应了小丁的求婚。天一亮两人便携手去登记结婚。然后才去一一拜见思怡的父母及有关亲朋好友。

其实思怡的父母从阳台上看见过小丁,见其瘦黄,个头比思怡还矮那么几分,当时就有些不快,责怪女儿乱交朋友。只因那辆“奔驰”车,思怡父母没将责备的话说出口,当夜思怡未归,思怡父母大怒,没料到女儿再进家门已是人妇,待听得女儿对小丁一番介绍,也就笑逐颜开了。对这一切,小丁心知肚明,但他以为他得一个思怡便够了,也就不与别的人计较。

孤儿小丁的一番姻缘就此成就。

原来思怡并非是一个一般姑娘,这点小丁当然明白,但小丁没有心理准备的是思怡的社会知名度和社会交往广泛得非常。思怡被称为电视台台花,拥有众多爱慕者和追求者,听到她将嫁人的消息,竟有人闯到电视塔上要跳塔自杀。婚礼那日,连市长都到场致了贺词,小丁也就不可避免地被牵扯出来当众亮了相。小丁一亮相,舆论大哗,纷纷议论他俩外貌上的不般配。这其中思怡受到的伤害最大,人们几乎一致认为她这是傍大款。

结婚没几日,思怡倒哭了十几次。趴在小丁怀里万般地伤心,小丁一次又一次劝她, “我知道你不是傍大款,我

真的知道你不是傍大款。”如此,小丁对思怡的恩爱与怜惜又加深十分。整日里捧着她含着她处处呵护着她,连洗脚都是由小丁来料理。

从此,小丁急思怡之所急,喜思怡之所喜,一举一动全看思怡的神色行事。

养性斋盘掉了。买了一幢花园别墅。思怡学会了驾车,考了执照。小丁原本就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现在自然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小家庭操劳。家中所有家具,只要在选购时思怡点个头,小丁便去挑选,谈价钱,装运,搬卸。有了院子要植草皮,植了草皮再种花。装了空调要买加湿器,电器太多须重新走线换大电表,换大电表又须与电力部门复杂交涉,疏通关系。围墙上加铁丝网,回廊里装报警器,装三十多扇窗户的窗帘,四处雇请会烧菜又忠厚老实的佣人,这些全是小丁一个人的事。思怡有时候提出她也想插插手,帮一把,小丁丈夫气很浓地说:“不行!你别管,你好好保养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这一忙两忙春去春来就去了一年。家庭基本建设初见成效,小丁却累病了三四次。这时候思怡只得噘起嘴来发脾气,说:“够了够了!还折腾个什么?”

小丁这才稍微收手休息几日。

孤儿小丁在三十二岁还差几天的某一日,躺在绿草如茵的自家草坪上,被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深深陶醉。除了别墅是买来的,有几处的设计还不尽如小丁之意以外,地板是小丁一块块挑选的,非常漂亮。厨房设备先进,简洁好用,光可鉴人。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是当代高科技专利产品,绝不会堵不会漏水。浴室与厕所是分开的,浴池非常大,两人一块儿泡澡,十分舒服。卧室呈粉色,拥锦簇丝,华贵典雅。餐具是日本细瓷,吃湖虾有五只小碟侍候,想当初,刘敬静家的那一切算什么?况且在这漂亮的家中还走动着一位美丽可人的主妇。

小丁望着天空哼起歌来,他唱道:从草原来到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感谢伟大的共产党,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

按计划,小丁成家一年之后将出门做生意。谁都知道“坐吃山空”这个道理。小丁即便再有钱,这一番豪华消费也够他伤筋动骨的了。

小丁休息了几日,想起计划,便打点行李,准备南下广东。思怡一见情景,眼睛就红了。小丁拥过娇妻,心中难舍,脑中一发热,决定不走了。小丁不走,在家缠绵了一段时日,思怡又主动劝他去做生意。小丁只好含泪与妻子拜别。

小丁人到广东,驰骋商海,却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惦念家中。熬不到一周,小丁一飞机飞了回家。回到家中,小别胜新婚,夫妻发狠地亲热,使小丁更加挪不开脚步。于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小丁在广东与内地之间来来去去,像跑月票一般。跑到后来,心底里痛苦不堪,难与人言。这话又从哪里说起呢?还是说孤儿小丁这个人毕竟不是一般的俗人,他的不俗表现在他老爱苦苦思索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他在飞机上的时间多,并且人在飞机上是个特殊的环境,生命像风筝一样线一断便坠毁,所以考虑生命之本意是最合适不过。小丁便想:我这有一年多了,到了广东想家里,回了家又操心广东,把个生命当儿戏在空中晃来悠去,其实回了家也不过是吃顿好饭,搂妻子睡觉,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结婚已经两年有余,妻子再好也就是妻子,见到她就腿软,老认为她的恩情报答不尽,长此下去,何日是个尽头?若因了她老是牺牲生意上的机遇,有朝一日山穷水尽,岂不是害了人又害了己?我这又是何苦来哉?又想:赚了钱添东西赚了钱又添东西,一个人滚了那么大一个雪球,见了狗啃地板心疼,佣人摔了盘子也心疼,牵着这挂着那,牵挂的物什愈来愈多,就因为这些物什是花了自己血汗换来的,还要花血汗去惦着它们,珍惜它们。其实它们或迟或早将被用坏或者易主,我倒被这些东西耗了一生性命,我这是何苦来哉?又想:我这人本来散漫惯了,四海是家,浪迹天涯,住饭店吃餐馆,屁股一拍就上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之所以有此发达的一日盖因为当时有个太讲究规矩的王美之束缚,如何现在拿钱买绳索,左一条右一条缚住自己,弄得不回家难受,回了家更难受,我这是何苦来哉、

又想:我不惜生命鼓捣这一切,暗暗攀比和不服的是刘敬静家,而人家刘敬静一家早就烟消云散,向你揭示了一个人生真谛,我还冥顽不灵,这是何苦来哉?

又想:既然有了足够的钱供自己选择生存方式,怎么居然还会去结婚给人看,闹排场给人看,让人为漂亮姑娘抱不平,让自己为人所不屑,这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的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回家的次数不知不觉中就减少了。有一次一个月没回家,突然地回家一看,发现思怡并没有因为他的外出不归活得呆滞,佣人说思怡去外边吃晚饭了并且要看了戏才回家。小丁坐等,等到十点多钟睡着了,惊醒过来已是凌晨一点整。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年轻漂亮的思怡从汽车中出来,与她的两男一女同伴快活地朝客厅走来。小丁在暗处,他充分地观察了思怡。思怡的神态像小女孩一般健康开朗,没有一丝作为小丁妻子的老成与妇

人气。小丁不得不承认,思怡的这般模样最为可爱。

思怡一见小丁,又惊又喜,惊喜之后自然转换了角色,有了小丁妻子的神态。思怡为小丁一一介绍自己的朋友,安排他们去客房休息,又匆匆跑过来偎在小丁身边问长问短,问他想不想吃什么?

小丁问:“看的什么戏呢?”

思怡答:“芭蕾舞剧《白毛女》。”

小丁说:“好剧!跳一个喜儿的‘北风吹’我看看。”

思怡娇嗔:“别不正经嘛。”

但小丁方才的确看见思怡从车库走过来的时候,学过一个芭蕾舞的跳跃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小丁一出现,思怡的下意识便没有了。高度紧张,小丁想,彼此在意,高度紧张,大家这是何苦来哉?

这夜夜已太深,夫妻俩睡下,都没有那种意思,但都又为分别这么久竟没有那种意思而有些内疚,彼此客客气气地笑笑,各自睡去。

第二夜,双方都敏感而殷勤,可等到做起事来,小丁无论如何都疲软不举,思怡便主动地帮助他。小丁见思怡上上下下奔忙努力,于心不忍,便讷讷地说:“算了算了。”

思怡抬起头,眼里有许多疑惑。小丁一见思怡这脸色,就心跳气急起来,连忙解释: “我没事,我没做过什么。它这个样子我也很奇怪,从来不这样的嘛。”

思怡渐渐变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小丁看着这冰冷的面孔,揉皱的床单,瘦骨磷峋的自己的裸体和自己那垂头丧气的家伙,他叹了一息,脱口说道:“我这是何苦来哉?”

这话激起了思怡前所未有的愤怒。她说:“我又是何苦来哉!”

小丁说:“你什么意思?”

思怡说:“那你什么意思?”

小丁怕吵架:“你这不是无聊吗?”

思怡越发发作厉害了,说:“我当然无聊啊!这种活守寡的日子能不无聊!”

小丁忽儿茅塞顿开,多日的苦思有了结果,他知道他的人生又到了另一个阶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势在必行了。

孤儿小丁找了本市市长,说想投资千万承包和改造红星福利院。市长觉得一个小小福利院用不着投资千万,试图引导小丁将投资用在其它项目上。小丁斩钉截铁地回答: “除了红星福利院我不投!”

市长突然省悟过来,说:“哦,您要搞慈善事业。”

小丁赶紧笑笑赶紧点头。在此之前,小丁根本没想到“慈善事业”这个词,因为小丁毕竟生长在社会主义中国,慈善事业是其它体制国家的说法。但现在中国改革开放,慈善事业搞搞也很好,也是减轻国家负担,为人民服务的大好事。一番谈话,事情成了。

小丁将红星福利院改名为小丁孤儿院,移址城郊。小丁圈的一块地皮正是他理想中的,有山坡,有荒塘,有树林,原始又零乱,乡野味很地道。小丁热血沸腾地投入了 “小丁孤儿院”的建设。孩子们的住房还是比较现代化,卫生设备挺齐全,但山坡荒塘树林依旧。小丁率领孩子们栽树垦荒,塘里养了鱼,地里种了菜,养了五禽六畜,每日里大红公鸡在竹林里引吭高歌。

“小丁孤儿院”的孩子们可以不叠被子,可以随意打赤脚,可以漫山遍野疯玩疯闹。

小丁是“小丁孤儿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院长依然是王美。王美已经是半老的太婆,为了红星福利院的生存与前途,她只好委曲求全,但她一直坚持将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以示对小丁的抗议。不过小丁对王美的优厚奉养使王美常常无法挑剔小丁的行为。小丁为王美配备了专车,为她开小灶,为她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每日桌上都有一束鲜花。王美的移动电话经常嘀嘀响,新闻记者们不时采访王院长。小丁本人每天都和孤儿们一样生活,衣着随意,像一个大男孩。当然,他的生意并没有放松,就连附近的几家法国汽车公司都只买“小丁孤儿院”的鸡蛋和蔬菜,并且都乐意出高价,因为它们是真正无污染的绿色食品。

一段时间后,小丁与思怡都感觉到离婚是他们无可回避的结局,于是两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就离了婚。伤感还是有那么一点伤感,不过也就伤感了一阵而已。

这年春天,燕子飞来,在小丁的屋檐下做了一个窝,小丁非常非常高兴。他看书听音乐种菜钓鱼在院子里同孤儿们叫喊着跑来跑去。尽管院长王美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后对他怒目而视,他还是觉得自己人生的状态好得无与伦比。

一九九五年春

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日修改

午夜起舞

麦力的事对王建国震动太大了。

省委机关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单位。即便经济体制的改革再深化,深化得翻天覆地,省委机关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单位。只要是稍有经历,稍有思想的人都懂得这一点。麦力显然是个不缺乏经历和思想的小伙子。所以麦力的做法对王建国震动很大。王建国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现在也不过六年,六年却已经是副处级,机关上下的人都拿一种新星在冉冉升起的目光看他。至少处里的人都是羡慕

他的,父母是满意他的,妻子是没太多挑剔的,办公室最漂亮的姑娘容嫣是青睐他的——当然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但身边最漂亮姑娘的青睐对一个男人的自我感觉非常重要。可是麦力无情地打破了王建国的生活格局。容嫣对他的态度日渐平淡,这一点尤其使他感到悲哀,这是一种真正的无言的男人的痛苦。

麦力研究生毕业,人很精明,但相貌却委琐,门牙前突,双肩不对称。据说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得以分配到省委机关工作的,上班两年从没无故不来,处里已为他报了副科,评语正是王建国亲笔写的,写得很褒奖很肯定。突然地,麦力一连三天没来上班,只是打来一个电话,原因就两个字:有事。

那天麦力进来的时候贾处长的脸立刻阴了,王建国很有涵养,王建国见机行事,想巧妙地分开贾处长和麦力。贾处长倒是退回到办公室的里间,麦力却不肯离开大办公室。

王建国只好端出一点副处长的架子,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麦力笑起来。王建国一见那笑就像触到了一条冰冷的蛇。麦力三年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笑。王建国知道要出岔子了。他机智地后退:“或者暂时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