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8)

池莉文集 池莉 11747 字 4个月前

了。陆武桥说:我们刚才正在谈什么呢?还没谈完吧?宜欣说:可 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陆武桥说:时间到哪儿啦?谁给我们规定了时间?对了,我们正在 谈微观世界,谈微观世界里的纳米技术,纳米技术可以把一根头发粗细的纤维拉长到九百米 还是九千米?纳米技术,高新科技领域里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很有意思,但谈论它们的同 时我感到自卑,渺小,愚蠢,我觉得自己像他妈一只蛾子在大油锅里扑腾,做什么都是在进 行这种扑腾,真是生不如死,你明白吗?宜欣不再说走,她注视着陆武桥,清澈的眼睛里转 动起薄薄的泪光。陆武桥一发而不可收,他说:你可以走了。是的,我知道你这种人。你们 有个时间表。你们的人生可以按照时间表准点到达预期的目标。七岁到十二岁,读小学,十 二岁到十七岁,读中学,十七岁到二十一二岁,读大学,大学毕业考硕士,读硕士与人同居 或者结婚,然后在同居者或者妻子丈夫的侍候下考博士-我没有与人同居!宜欣插话说:我 没有与人同居也还没有结婚,我自己洗衣服和床单!可是,陆武桥说:可是我们没有时间 表。我们抓不住时间这个玩艺!我想念书它搞文化大革命,我想上大学它搞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我当了光荣的工人阶级它推崇文凭,我去读电视大学挣了文凭它搞改革开放。我结婚之 前,姑娘要求我是党员和有大专文凭,结婚之后却要求有钱有权力,当我有了钱的时候老婆 早已经跑了!你知道吗?我多么想抓住这青春还没消尽的岁月,哪一天跑得远远的,和你一 样,做自己想做的事,穿自己想穿的衣服,逛自己想逛的大街,吃着羊肉串看戏似的观赏一 个疲于奔命的餐厅老板的人生!宜欣的泪水潸然淌下。陆武桥朝宜欣伸出手,宜欣站起来走 了过去,陆武桥拍拍床沿示意她坐下。陆武桥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他说:宜欣,我不是想伤 害你,懂吗?陆武桥说:我只是为我自己感到遗憾。你看,我尽管有了一点钱,按说可以潇 洒一些,但是不行。今天你看见了我弟弟,他竟是这种东西;我还有贫穷的父母,还有失业 的姐姐和不懂事的妹妹,还有离了婚的前妻和女儿,还有邋遢他们十几个靠我生存的农村孩 子。我哪儿也不能去,我得为他们一天天地硬着头皮干,我得处理许多恶心的龌龊的事-你 懂吗?宜欣说:我懂。宜欣宁静地注视着陆武桥,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放在了他的手掌里。

宜欣洗漱完毕回到房间。陆武桥说:睡吧。宜欣环顾一周,抱过一床被子,准备睡到沙 发上。陆武桥说:这就不好了。我怎么能让你睡沙发呢?宜欣说:可你没有另外的床。陆武 桥说:傻丫头,真是枉读一世书。为什么还要有另外的床呢?宜欣抱着被子后退了几步,一 双眼睛迷雾般望着陆武桥。陆武桥反倒糊涂了。陆武桥说:你?你难道是个缠过小脚的女硕 士?宜欣摇头。那么,陆武桥说:思想可以解放,但实际上从没与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过?宜 欣仍然摇头。怎么啦?陆武桥问。宜欣垂下了她的头。她矛盾极了。她喜欢陆武桥可陆武桥 不在她人生的时间表上。她不想和他关系太深。怎么啦?陆武桥更加迷惑地追问。宜欣在陆 武桥的频频追闷下抬起了头,她告诉他:我不想和你关系太深。陆武桥笑起来,说:深不 了。来吧,上床吧。今天我受了伤,这你知道,我想深也深不了。宜欣说:没羞!她捂住 脸,一低头钻进了被子。两人在被子里紧紧拥在一起。宜欣在陆武桥耳边说:我真怕伤害 你!陆武桥也在宜欣耳边热切地说;什么话!真的,宜欣说:你记住我今夜的话,我是不愿 意伤害你的!陆武桥说:你伤害不了我。我从来从来没受过如此美好的伤害。你知道吗?我 从不愿意与人谈自己的那些事,不愿意倾诉。我从没遇上过能够倾诉的人。我瞧不起喜欢倾 诉的男人。可是今天我对你什么都说了而且还有说不完的话。说吧,说吧-宣欣将陆武桥的 头揽人自已的怀中。陆武桥在宜欣的抚摸下再也把持不了自己,他流下了作为男人的第一次 眼泪。陆武桥汹涌澎湃的泪水湿透了宜欣的胸脯,这饱满柔软温润馨香性感的胸脯让陆武桥 觉得亲得不得了,他往里拱着钻着,宜欣也感动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 地呜咽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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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宜欣,在处理刘板眼与陆掌珠闹离婚的问题上,陆武桥考虑得与原来不一样 了。他认为他应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了解比较全面的情况,尽量不要伤害每个人 的感情。他回想起不久前陆掌珠忽然吐露出"我非常爱他"的表情时,他还觉得十分可笑,现 在他已经不觉得可笑了。他理解和尊重陆掌珠的个人情感。他希望刘板眼和刘板眼的情人也 能够理解和尊重。陆武桥在处理陆建设的事情之前就与刘板眼接触过一次,刘板眼虽然很客 气但对离婚的态度强硬得很。那次陆武桥基本没说什么话,光听刘板眼絮叨陆掌珠和他的陈 谷子烂芝麻家事。事业上比较成功人才又有几分且还没有衰老的男人,离婚理论几乎都是一 样的,就像上过党校的干部讲出的理论那么一致。刘板眼的理论是:首先陆掌珠可以肯定是 一个好人,但好人并不一定就

是好太太-刘板眼已经不用"老婆"这个名词了。其次陆掌珠多 年来对他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工资全部交给她掌管,使他经常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这种 屈辱他已经再也受不了,而事实上这种局面再也不可能存在下去。此外陆掌珠多疑,唠叨, 习蛮,日渐俗气,动不动跑回娘家或者跑到妇女联合会去哭诉,这些做法已经完全消失了家 庭的温暖和夫妇间的感情。这种婚姻已经名存实亡,还有什么必要维持呢?陆武桥那次没有 说什么话。他没有回答刘板眼的提问。这种提问是时代的提问,中国有那么一大拨人的婚姻 遇上问题了,是时代造成的,时代你说怎么办?这不是废话一句?还是现在市面上许多青年 和妇女杂志上的那句流行语言比较好,说婚姻好比鞋子,谁的脚穿着不合适只有他自己最清 楚。刘板眼不谈具体的硌脚之痛,拉大旗作虎皮,使陆武桥只想给他一老拳,让他满面开 花。当然,陆武桥的出面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刘板眼将下个月不给生活费和离家分居的威 胁作为他个人的权利暂时保留起来了。从表面看,陆掌珠的婚姻进入冷战状态。但实际上刘 板眼加强了对陆掌珠的压力。陆掌珠两次拖着傻儿子刘帅找到"标新立异"餐厅,刘帅一个劲 地粘着陆武桥叫大舅。陆掌珠时时刻刻以泪洗面,说:他让我做肉菜,我做了他说太咸,又 换了做鱼,又说太淡,青菜说炒得生了,再炒又说焖黄了,一餐饭搅得全家都吃不好。让你 吃不好饭。让你睡不好觉。让你看不到笑脸。让你需要的时候不给。让你不需要的时候强加 于你。看你到头来离不离婚?如果按陆武桥的老办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只有下狠招了。 陆武桥问陆掌珠:我把他双腿废了怎么样?陆掌珠说:好,我情愿照顾他一辈子。幸亏这时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感谢生活,宜欣出现了。宜欣并没有在陆掌珠的婚姻问题上参与任何意 见。宜欣对别人的私人生活丝毫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陆武桥。她听陆武桥说准备去废刘 板眼的时候惊诧得捧腹大笑。她说陆武桥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 里,宜欣不住地戏称陆武桥为陆大侠哥哥。宜欣示意中将陆家一个十分严峻的决策冲淡成了 玩笑。这一下使陆武桥??葛然心惊,顿时觉出了自己的狭隘和浅薄,他将事情重又考虑了 一番。他觉得自己有把握比较好的处理这件事了。在与宜欣短短的两周里,当然是干柴烈 火,如胶似漆的两周,陆武桥的人生起了质的变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人生课堂-陆武桥现 在慢慢体会到了先哲们说过的一些话。

陆武桥在敲丁曼的门的时候表现得非常自信。这是一重铁门又一重纱门再一重木质门的 戒备森严的人家。陆武桥用力扣响铁环,同时朗声叫道:丁曼,丁曼。里头的丁曼说:哎, 来了。谁呀?陆武桥说:是我。被叫作丁曼的女人打开房门之后立刻将房门收得窄窄的只露 出一张脸,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陆武桥说:我是陆武桥。想和你谈谈。刘板眼肯定与 丁曼讲过陆武桥是谁。所以丁曼一听,说:我不认识你!之后就要关门,但陆武桥早将一只 脚插进了房里。丁曼一用力,陆武桥立刻叫起来:哎呀夹了我的脚。丁曼一松手,陆武桥已 经进了房间。丁曼警惕地退出很远,说:你想干什么?陆武桥说:我只想和你谈谈。丁曼 说:出去!我不认识你,我没什么和你谈!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钢琴上面摆着一只时髦的像 框,里头是刘板眼和丁曼的合影。和许多电影中浪漫的镜头一样,刘板眼着大花沙滩短裤戴 墨镜,丁曼着游泳衣斜偎在刘板眼身边,长发飞扬,他们身后的背景是蓝色的大海。陆武桥 出其不意地拿到了这只像框。他端详着。他由身段窈窕的年轻的丁曼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他 姐姐的影子。他心里不太好受。丁曼搬过一只凳子坐在离他挥拳打不到的地方,说:谈吧。 陆武桥并没有把像框怎么样,他将它轻轻放回了原处。他说:丁曼,我对你做过调查,我在 来之前就知道你是一个爽朗大方,富有教养的而且工作能力很强的姑娘。陆武桥并没有特意 做过调查。陆掌珠告诉过他许多关于丁曼的情况,她说丁曼实际上是卖粉的。武汉市现在称 妓女为"粉",干这一行叫做"卖粉"。为什么这么叫?不清楚。名称不同,大概这就是新旧社 会的区别吧。陆掌珠还描述过丁曼的长相,说吊眉毛斜眼睛大厚嘴巴全靠浓妆撑着。说这" 粉"为人极刁,毫无廉耻,张口就是脏话。在陆武桥看来,他姐姐似乎说的是另一个女人。 眼前的丁曼只化了淡妆,也远远谈不上刁蛮。陆武桥对她已经有了几分把握。陆武桥说:今 天我来谈什么,你肯定以为心里有数。但你错了,我首先希望你我能相互信任。我们都能开 诚布公,坦诚相见,之后,把这次谈话忘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 人。丁曼在陆武桥说完话之后还瞅了他半晌。然后说:行。丁曼站起来,给陆武桥倒了茶, 又打开一盒香烟,递给陆武桥一支,自己夹了一支,移坐到陆武桥茶几这边的沙发上。陆武 桥拿出打火机首先为丁曼点了火。点火时他想如果此时此刻陆掌珠见他如此肯定要气得昏过 去。丁曼说:谢谢!丁曼一笑,说:真出我意料之

外,我以为你们那种工人家庭的人个个都 是泼皮呢。我愿意信任你。我信奉简单化的生活原则。陆武桥比丁曼更意外,他怎么也没有 想到进入现在这些年轻姑娘的世界竟如此容易。陆武桥断定丁曼肯定不了解刘板眼和陆掌珠 的真实情况和二十余年的感情历程。于是,陆武桥便提出了这个问题。丁曼说:对。我不了 解。我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再说我从不指望从男人嘴里听到他对自己太太的真实评价。陆 武桥问:你急切地需要和刘板眼结婚吗?板眼?丁曼惊讶地问。陆武桥说:哦,那是他的绰 号,我们叫他老刘好了。丁曼立刻回答陆武桥的问题,说:不,恰恰相反。陆武桥说:那么 你答应过他如果他现在离婚你将会和他结婚吗?丁曼说:是的。但我也说过以他现在的实力 我才会考虑。陆武桥说:如果将来他没钱了呢?丁曼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陆武桥说:假 设,我假设老刘患了某种慢性的严重疾病或者瘫痪之类的,你能够服侍他一辈子吗?丁曼像 猎犬一般警觉地耸起了身子。她加重语气对陆武桥说:你们别干蠢事!多么聪明的姑娘啊! 陆武桥不由暗自感叹。丁曼接着说:我不能服侍谁一辈子。我的理想和追求是快快乐乐过一 生。我珍借生命,我的,你的和他的。我认为生命高于一切!陆武桥说:爱情呢?丁曼眼里 流露出沧桑之感。她说:那是女人的终生之狱。我不谈爱情。他们又点了一支烟,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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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过去了。陆武桥正考虑还要不要给点时间刘板眼适应失恋的痛苦,刘板眼自己找上 了门。在一个浓雾的阴晦的上午,刘板眼瞪着火光闪闪的眼睛,直接闯进了"标新立异"餐厅 三楼陆武桥的总经理办公室。陆武桥在居委会与老太太们合用一张课桌做了好几年总经理, 终于苦尽甜来,最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室内装修刚刚竣工,吊灯铝合金窗户护墙 板地毯黑色的大班桌意大利真皮沙发,一切都新得像刚出娘胎。陆武桥有点像喜欢和爱护自 己的眼珠一样喜欢和爱护这间办公室。他要做更大的生意了,他要与海外财团谈项目了,他 的总经理办公室正以颇具实力的气派等待着海外财团的客人。可是,刘板眼用沾满灰尘的肮 脏皮鞋踹开了办公室精致的镶着浮雕图案的门。陆武丽在后面紧紧追赶着刘板眼,叫喊道: 臭流氓!滚出去!臭流氓!滚出去!陆武桥正在打电话。一见如此情形,连忙挂断电话, 说:嗨,刘板眼,你把我的门踹坏了!刘板眼本来已经进了办公室,听了这话又特意回去踹 了两脚。陆武桥这才发现此刻的刘板眼已经不是平常的刘板眼了。陆武桥说:武丽,出去! 带上门谁也不让进来!陆武丽说:大哥,他疯了一样。陆武桥说:知道。你听我的!但陆武 丽一出门,刘板眼就抓了只报纸夹朝陆武桥直扑过来。刘板眼在扑过来的时候吼叫道:你妈 个x!你威胁丁曼!陆武桥根本来不及分辩,身上就挨了狠狠一家伙。陆武桥躲闪着,喝 道:刘板眼!别胡来!陆武桥话音未落,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报夹都打折了。陆武桥说: 哎,搞真的了?陆武桥不敢相信刘板眼真的失去了理智。刘板眼这类人几乎不可能真的失去 理智。刘板眼是哪一类人呢?是武汉男人中外形比较体面内在比较弯弯绕嘴皮子比较能干的 那一类男人。一般来说,武汉男人普遍比较瘦小,但刘板眼之类生得一副好架子,瘦瘦高 高,宽肩直背,五官摆得也比较端正。是古典小说中所谓人们一看,此公子骨骼清奇,相貌 不凡的那种形象,但他们实质却没什么不凡之处,都是红尘之中庸庸碌碌之辈。他们的特点 是好文不好武。遇事首先要很有逻辑十分周全地分析一通,分析了之后再看如何办理。他们 心细如发,善于察颜观色,任何时候都会三思而后行。这类人的绰号几乎都被取做"板眼"。 所谓板眼板眼,那就意味着有沉得住气的本事,意味着有既要玉不碎又要瓦也全的本事。所 以,陆武桥对刘板眼估计不足。刘板眼丢掉半截报夹,顺手又抄起一盆紫砂花盆,里头养的 是仙客来,花朵开得正娇艳。陆武桥着急得不得了,这盆花是宜欣大老远从武昌的青山苗圃 里买了抱过来送给他的。陆武桥厉声说:刘板眼,你放下它!刘板眼说:你妈个x!让你威 胁丁曼!刘板眼举着花盆瞄准了陆武桥,像掷铝球一样扔了过来。陆武桥本来在沙发后面躲 闪刘板眼,见花盆飞过来,心里痛惜,竟挺直身体伸手去接。仓促间陆武桥没有接住,花盆 直擂他的左肩,人和花盆一块摔在地上,花盆撞上落地台灯的基座,顿时粉身碎骨,花泥委 地。陆武桥捂着肩大叫:你个婊子养的刘板眼!你妈的搞邪完了!这叫给脸不要脸,地狱无 门你偏来!好吧,老子今天要让你认清现实!陆武桥虎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扭住了刘板 眼。要论打架,刘板眼哪儿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这种工人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靠打架 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武汉三镇,龟山蛇山,长江汉水,他哪里没战斗过?刘板眼家庭出身 不好,先天的底气就不足,孩子关在家里养,还谈什么虎气?所以,两人扭打在一起,不过 四五个回合,刘板眼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毯上不再动弹。陆武桥回家洗漱,把刘板眼

留在办公室让邋遢照料。邋遢是个乖巧的人,扶起刘板眼,给他洗脸洗伤口,喷"好得快"气 雾剂,贴"创可贴"消炎止血胶布,又给他刷衣服擦皮鞋,还一脸憨厚的笑意。有一句无一句 地说:刘总,不是我说您,跟桥老板打什么架?我们桥老板天天早晚练沙袋。又说:我们乡 里有句话,说是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们再打也是一家人,瞧都是打得皮肉 伤,几天就好,不碍事。我们桥老板这人好也就好在这里,顾家。他家里人家里事包括我们 这些人的事,他豁出命也要管。又说:您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桥老板刚才下楼吩咐 给您宰了只甲鱼,现正炖着呢。刘板眼最后实在忍受不了邋遢的絮叨,说:滚一边去!

尽管刘板眼呵退了邋遢,但他的确彻底清醒了。刘板眼躺在陆武桥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 闭目养神,他知道在武汉,在这间办公室,自己绝对不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要文有文, 要武是个亡命之徒,他倒下了还有陆建设那小子,那小子更不善。后面还有陆武丽,也是个 翻脸不认人能喝生人血的小泼妇。陆家果真不是好惹的,刘板眼跳到界外,从阶级分析的观 点看问题,他倍感惊悚地认识到:四代赤贫但曾经拥有最高社会地位的工人家庭现在是个炸 药包,真真是不能给点火星子。幸亏陆掌珠还算念旧情。刘板眼想:生存还是死亡啊?亲爱 的莎士比亚大师,一个问题提了三四百年不给予回答,让我们在无比悲伤的关键时刻从文学 里找不到人生的答案,却令我们更加悲伤,我们还读文学作品作甚?刘板眼在悲痛中不无遗 憾地想:当年要是不读中文系就好了。应该读经济系或者管理系的。像国外那些亿万富翁, 一甩手给你成百万上千万的钱,哪个女人肯不离婚?刘板眼认为还是自己款不够大,钱不够 多,离不掉陆掌珠留不住丁曼,怪谁呢?

不到一个小时,陆武桥回到了餐厅,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打过架的样子了。陆武丽安排了 一间小小的雅室,陆武桥请刘板眼吃饭喝酒。开初二人都不说话,单纯地吃喝。酒过三巡, 刘板眼开了口,说:你告诉我一件事好不好?我没什么别的要求,我只要求你如实回答我的 一个问题。男子汉说话算话,这,我先喝了这一杯酒。陆武桥说:你说吧。能回答的我回 答,不能回答的我没办法,但我陪三杯酒。刘板眼问:你到底找丁曼说了些什么?陆武桥一 听这问题,自己主动连喝两杯白酒。喝了之后说:我不喝三杯是因为我还可以告诉你丁曼说 过的一句话。在告诉你之前我劝你不要再谈丁曼这件事,这件事应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刘 板眼淡然一笑,说:你以为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假如我还是要离呢?陆武桥说:你别不清 白。你先听我告诉你丁曼的话之后再假设这个那个。陆武桥说:我问丁曼,我说如果老刘的 双腿废了你能够照顾他一辈子吗?丁曼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可不能。我的理想和追求是要快 快乐乐过一生。慢着!同样就这个问题我也问了我姐,我姐的回答也毫不犹豫:我能!我心 甘情愿服侍他一辈子,再苦再累也决不后悔。刘板眼傻了。陆武桥说: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一 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吧。刘板眼再也没有话。最后,刘板眼用低沉的语调对陆武 桥提了一个希望。他希望陆武桥一定管管陆掌珠,让她今后别再逼他清晨拉屎和每晚睡觉前 喝一支外面卖的五花八门的补养液。陆武桥答应了他。郎舅二人又无话,大醉方休。

关于陆掌珠的婚姻问题基本上可能算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陆武桥受到了全家的热烈赞 扬。吴桂芬不顾身体有疾,亲自下厨。陆掌珠帮厨,头一天就开始忙碌。她们煨了排骨藕 汤,卤了一罐子猪肚子牛肉鸡蛋什么的,烧了时令菜八宝香酥鸭,清蒸了鳊鱼,炒了武汉家 常小菜,如:茼蒿,霉千张之类。时候一到,摆上桌来,足有十好几个菜。在欢声笑语中, 陆掌珠提到了宜欣。陆尼古吴桂芬老两口喜得半天合不拢嘴,说咱们工人有志气,这回找了 个女硕士!陆武丽的小脸垮了下来,说:像他妈个妖精!陆掌珠说:哪里像妖精。白白净净 甜甜脸,穿着像女排运动员,又精神又朴素大方。陆武丽说:你老土吧?什么朴素!她那都 是美国的名牌服装!上千块钱一套。她是省油的灯?年轻貌美的女硕士找个体老板是什么意 思?傍大款呐!陆武桥哈哈大笑。吴桂芬问:有武丽说得这么吓人吗?陆武桥说:老娘啊, 你放心,我马上娶过来给你看。陆武桥再一次哈哈大笑。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终于设法 让陆建设束手就范并同意去外地学习开车与修车技术;说服了刘板眼;分清而且交割了与居 委会的产权关系;装修了新的办公室;他顺利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还得到了一 个红颜知己宜欣。宜欣有多好他们谁能想象得到啊!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能够激发出连男人 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智慧和爱情,这又有几个人能够亲自体会啊!陆武桥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 生活得最有激情最有活力最有目标最有意思的时刻,尽管他的人生已有四十年的历程,然而 他自己触摸得到的一种他喜欢的生活从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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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的

又一场浓雾把秋天真正地带到了城市。在浓雾的笼罩和浸润之中。树叶无声地 变黄,悄悄地飘落,飘落在各种楼房的屋顶或者阳台上。这是个星期天的清晨,宜欣带着秋 叶的气息来到了陆武桥的床前。宜欣的额发、眉毛和睫毛挂着细碎的晶亮的雾珠,双颊因凉 风的刺激而呈现出妃色。她把他给她的房门钥匙轻轻塞在他的枕头底下。她看着他看着他, 她很想永远记住他的模样。陆武桥突然一惊,醒了。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宜欣,梦中的孩子 一般伸手去摸。宜欣握住了他的手。陆武桥一骨碌坐起来,说:宜欣。真的是你?宜欣说: 真的是我。宜欣仍然一直看着陆武桥,目光深处的含义使陆武桥蓦然心惊,陆武桥说:你怎 么哪?宜欣说:什么怎么哪?没什么啊。陆武桥把宜欣拉到身边,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后 腰。陆武桥说:我们结婚吧。宜欣温柔又调皮地说:我们已经结过了。陆武桥的嘴被宜欣的 手指压佐,宜欣告诉他今天她有一个希望和设想。希望像一般的夫妻那样过一天,设想是早 上去买菜,回来做饭做菜收拾房间然后吃饭喝点儿酒-就是夫妻对酌的那种喝酒方式,然后 午休,然后上街逛逛然后晚餐,然后看电视,谁想看哪一个台都可以抢着按钮。然后睡觉, 睡它好好一觉,明天清晨-宜欣说:明天清晨我就得走。明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要 做。陆武桥非常高兴地认同了宜欣的希望和设想。他们几乎每次都在饭店或餐馆吃饭,都穿 戴整齐,正襟危坐。他们俩不约而同都不习惯当代小青年们在公共场合勾肩搭背的恋爱方 式。彻底放松一天,通俗一天,过一过婚后平常夫妻的日子,陆武桥认为这个主意简直好极 了。陆武桥忽然明白了宜欣今天这么老早赶到汉口的原因,准是为了早点上街买菜。宜欣 说:对了。

浓雾消散,碧空如洗,阳光明亮又柔和,大街上车极少,有活泼的老人在路边沉醉地跳 他们的老年迪斯科。陆武桥揣着钱包,宜欣提一只竹菜篮,俩人肩靠肩踏着满地梧桐黄叶去 菜市场。走了一会儿,宜欣将自己的手插进陆武桥的胳臂弯,说:多好的早晨。陆武桥说: 是啊!陆武桥有十几年没有这么早走在大街上,更不用说身边陪着俏佳人。又走了一会,宜 欣自言自语道:在一个金色的秋天的早晨,我们踏着黄叶去买菜。有一群鸽子飞过城市的上 空。陆武桥再次从宜欣湿漉漉的目光深处捕捉到了某种忧伤,这种忧伤与他有关,一旦捕捉 到他便有心惊肉跳之感。陆武桥说:今天你怎么哪?宜欣关闭了她的深层目光,看看陆武 桥,说:没什么啊。菜市场的繁荣和热闹使陆武桥宜欣顿时活跃起来。为了不被人挤散,他 俩只好紧紧牵着手。任何漂亮的色泽鲜艳的菜摊都会使宜欣停下来,她用手摸摸新鲜的小白 菜或者水凌凌的白萝卜,问人家多少钱一斤,人家报了价之后,宜欣就说,哦,太贵了。走 到了卖水产的一溜摊子面前,宜欣逐一观看鱼虾螃蟹之类。卖螃蟹的人一看宜欣二人的架 式,便怂恿她买螃蟹,说:太太你看多好的河蟹呀,这秋天正是蟹黄饱满的季节,买一斤回 去,两口子看电视喝点酒,不知有多好。宜欣被人说得笑眯眯的,问:多少钱一斤?人答: 六百六拾块钱一斤。陆武桥说:那就来一斤。宜欣连忙拦住了他,说:吓我呀,六百六!我 们吃了这顿就不再吃饭了?陆武桥笑起来,说:偶尔吃一次也没那么严重吧?宜欣说:不买 不买!你这人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宜欣拉开了陆武桥。陆武桥笑着说:太太,你真得这么会 当家吗?当然,宜欣非常进入角色地说:当然是真的啰。宜欣认真地选购了一大篮子蔬菜, 约摸有七八个品种,每次买菜时她都要警告卖方:秤要给足啊,我回家要复秤的。当陆武桥 替她将这一大篮菜提回家之后,宜欣窘了,红着脸坦白说她只会炒鸡蛋和小白菜。但是-宜 欣说:我非常愿意学,我一定要为你做几样可口的菜。陆武桥及时地表扬了宜欣并鼓励她戴 上围裙,从择菜和切菜学起。由于两人的柔情蜜意,诗情画意便从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腾腾 升起,像电流一样形成了一个磁场,使这对情人超凡脱俗地度过了世俗的吃喝拉撒的很平常 的一天。

夜来临了。宜欣先去冲了个澡,回到房间就溜进被子让陆武桥去冲澡。陆武桥回到房间 时,大灯已经熄灭,窗帘严丝合缝,台灯拧到极弱的光线,音响里放着低到若有似无的轻音 乐《致爱丽丝》。再看床上,床上没有人。陆武桥正纳闷,一双柔软的胳膊从他身后绕过来 环抱住了他的腰。宜欣在贴紧他,他的腿挨着她的腿,他的背部感觉到了乳房的压力,他知 道了她此时此刻的状态:一丝不挂。这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的。他们只是在被子里头脱光衣 服。他们总是关掉所有的灯,没想到过要音乐。如果谁起床干什么,比如倒水喝拿烟抽取毛 巾,谁都要穿上衣服。他们之间并没有隔膜和羞涩,只是好像习惯这样。好像是从小受着封 建传统教育长大的又多年来相敬如宾的一对老夫老妻。宜欣从背后的示意是轻微的,但是陆 武桥懂了,他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他乐意接受宜欣所有关于白天和夜晚的希望和设想。其 实他也知道,他们终有--天会彻底地坦然相对,彻

底地与对方在一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只是他没料到这朵原始的天然的野性之花,会开放在今天这个晚上。在陆武桥也一丝不挂之 后,他握住缠绕在腰间的手把宜欣轻轻牵引到了自己面前。宜欣微微低头,让短发遮着半边 天。陆武桥撩开了宜欣的头发,悄声说:要彻底就完全的彻底。好吗?宜欣点了点头,鱼一 般滑进了陆武桥的怀里。这是一个自由之夜。陆武桥和宜欣之间达到了高度的默契与和谐。 他们差不多没有说话,除了情不自禁的几声呻唤。他们谁对谁都可以任意动作,互相顺从互 相屈就。他们用身体进行了远胜过语言的表白和交流。并且情意愈来愈浓密,以致于一波未 平一波又起,从黑夜到黎明。当曙色透过窗帘的时候,俩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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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武桥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宜欣的抚摸弄醒了。宜欣不住地抚摸着陆武桥的额头和头 发。陆武桥刚说了一句:再睡一会儿吧。他突然发现宜欣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沿上,而且 宜欣眼眸深处的那重目光再次打开,专注地望着他。某种时刻到了!陆武桥的脑袋被这个预 感击中。他一时一刻无法知道它们是什么,但他已经感应到了它的发射出的格外寒冷的凉 气。陆武桥甚至觉得自己无法阻拦无力抗拒它们。它们是什么?陆武桥说说出来吧。宜欣 说:你得首先答应我躺着别动。陆武桥说我答应。他的心被提得悬悬的十分难受。现在是早 晨六时过五分,我说十分钟的话,说完了我就走。你躺着别动,再睡一觉,再醒了就好了。 宜欣说:答应我。陆武桥至此已猜到几分:分手的时刻到了。可是为什么?他说:我答应。 宜欣的眼睛转向空无一物的墙面。她舒缓地沉静地开始叙述,可以想象她是暗自练过了无数 遍才获得了这种舒缓沉静的语气的。宜欣说: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将嫁给一个加拿大 的男人。他和我是同行。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科学工作者。我无法对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但我 心里始终明白一个问题,这就是我是不可能同你生活在一起的,这与爱情没关系。陆武桥瞅 着宜欣的嘴唇,好像漫游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地方河流不像河流,山川不像山川, 树从天上往下生长。宜欣说:我们在方才的一个白天和夜晚已经过完了我俩的一生。那就是 我俩今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过它们了。可我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我会很快厌倦的,你也 会很快习以为常的。我们绝对不可能夜夜都如这夜甜蜜和美好。陆武桥看见宜欣从这个陌生 古怪的地方走出来,像一个手执教鞭的讲解员,为他讲解一道关于生命奥秘的方程式。宜欣 说,我想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在环境舒适的异国他乡,有一个终身都视我为谜的外国丈 夫,同样,我也不会努力去了解他,我们至死都保持着对彼此的神秘感。但他能为我提供良 好的生存条件,不为吃穿发愁;我们都不想要孩子,这世界上的人口已经太多!我们都醉心 于自己的专业工作。我要争取完成三到四个科研上的尖端项目,为人类造福。我要一天24 小时在实验室工作。当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我就外出旅行一段时间,去世界上每一个有趣的地 方。就这,我的要求并不高。我马上就要毕业。毕业后去加拿大,一切就会按部就班地开 始。宜欣说:明白了吗?所以我要走了。我不再来了。我明天和马斯举行订婚仪式。但是, 你我心里都明白,你是我水远的爱人,永远的中国和永远的故乡。听到这里,陆武桥如梦初 醒,但身心却是如泥委地,一点劲都使不上来,只有泪水慢慢溢出眼眶。宜欣说完,立起身 来,静静地站着。江汉关钟声奏响六点一刻。秋风阵阵,落叶在马路两侧不由自主地滚动发 出轻微感伤的簌簌声。陆武桥很想说点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成了一具流泪的木乃 伊。直欣突然俯下身来,吻了一吻陆武桥的泪水,然后迅疾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她将房门轻 轻带上。咔嗒,这是门锁的声音。之后是她下楼的脚步声。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邋遢是第一个发现情况有异的人,因为陆武桥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星期一上午里里外外巡 视餐厅。到下午的时候陆武丽开始十分钟打一次陆武桥的call机,但一直call到夜 里十一点,就是得不到陆武桥的回话。陆武丽便判断陆武桥肯定在宜欣那里,而他的cal l机也一定落到了宜欣手中。第二天一早,陆武丽就冒冒失失,骂骂咧咧地从汉口跑到武昌 的大学区域,她在好几所大学之间转来转去才发现她根本说不准宜欣的学校名称和所学的专 业。晚上陆武丽不敢回家,怕父母知道了急坏,就找个借口住到了姐姐陆掌珠家。姐妹俩一 晚上不住气地打电话询问陆武桥的三朋四友,同时也不住气地call陆武桥,最后还是没 结果,陆武丽哭了起来。第三天刘板眼带着陆掌珠和陆武丽来到洞庭里十六号,关键时刻还 是男人比较冷静。刘板眼认为有必要首先找邻居们了解一下陆武桥的来踪去影。洞庭里十六 号的李老师说他倒有一个推测。但他说他只能对刘板眼一个人谈。陆武丽被强行劝出李老师 的房间,她对着李家唾了一口,说:呸!陆掌珠看见尤汉荣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便责备陆武 丽说:你别这样好

不好?陆武丽故意大声说:你不觉得他这么做蛮丑么?他为什么要找刘板 眼单独谈?总没好话!他以为刘板眼会和他是一路的,都与我大哥有仇。其实他儿子被送去 劳教又不仅仅是和二哥扎伙诈骗钱那件事。李浩淼阴险狡猾,干的坏事多了,这条街上谁人 不知谁人不晓?尤汉荣没理睬陆武丽,待她说完,便说:你这丫头啊!精明不到点子上,现 在是找你大哥最要紧嘛。我去看看他们在怎么推测。李老师的推测从动机来说的确不无对陆 武桥的怨气,而且推测本身的确也比较恶毒。他说他认为陆武桥没有出走就在楼上他的房间 里,并且还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认为现在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到处有春药卖,到处流 传着淫秽录相带,那么,陆武桥和那女人会不会贪欢多用了虎狼药,在床上精疲力竭了?刘 板眼不无揶揄地说:李老师你真是知识分子富于想象!李老师这才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他 说:我想象什么!我与他楼上楼下一板之隔,星期天整整一夜,他们折腾得地覆天翻,吵得 人睡不着哇!尤汉荣恰好这时闯进来听见,说:老不要脸的胡说些什么!我就是一夜睡到大 天光,早起看见那女的正走出里弄,一般武桥不是在她前面替她买早点去了就是在后头锁 门。他总是要送她的。刘板眼出来与陆家姐妹商量了一下以上大家提供的情况,他提出有一 点值得重视,那就是应该先进陆武桥的房间看看。陆武丽坚决不同意,她说这里有条铁的规 矩,不经陆武桥本人许可,谁也不能擅自打开他的房间。但陆掌珠说顾不得这些了,她还是 比较看重她丈夫的意见。刘板眼提醒陆武丽说如果再找不到人就只好到派出所报案,报了案 派出所第一件事就会撬开房门寻找线索,与其让别人撬门倒不如自家人设法先开门。于是, 陆武丽让邋遢在街上请了个锁匠,大家一块儿上楼,不到一分钟,门便打开了。陆武桥一个 人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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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武桥住院了。不过他恢复得比较快,一周之后就出了院。无论是医生还是朋友还是家 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律回答:不清楚。喝了一点酒就睡过去了。这样,也没人再问他。 陆武桥明显的变化是眼眶在日渐凹陷下去,这是消瘦的原故。但是他会朋友,打电话,在餐 厅迎来送往,做国内国外凡捞得上手的生意,一切照旧。

只有陆武丽深切地感觉到她大哥的心不在身上了。她痛恨宜欣到了极点,常常暗地里诅 咒她。但她也庆幸宜欣的突然离去,她希望她可以陪伴她大哥一直到老。

转眼又逢大礼拜,陆武桥又准备请朋友来家里放松放松了。吃喝玩乐的方式没什么两 样,朋友却又是另外几个,这次是潘兆龙、黄耀华和吴文宏,也都是工商税务等政府职能部 门的工作人员。上午九点半,陆武桥穿了一身新全毛西装,去弄堂口迎接朋友。李老师坐在 大门一侧晒太阳看书。李老师瞧着陆武桥西装袖子上的商标,见商标是一条小鳄鱼,便搭 讪:哟,名牌咧。陆武桥扔了一支香烟过去,说:卵子!卵子-李老师立刻在膝盖头摊开笔 记本写道:武汉市民间流行的时髦用语;与"不"的意思相近,但比"不"更有个性色彩也更为 生动。可以说是当代年轻市民的含着自嘲意味的否定专用词,相当于英语中的:“no”。

让梦穿越你的心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个藏族姑娘,倚着低 矮的门框纺羊毛。她握着一种从来没有名称的自制的木头 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转动,杂乱的羊毛便被简单地绞成了 粗细不均的羊毛线。

第一天,我看见了她,她在纺羊毛。她身后是蓝汪汪 的巨大的天空。远处有山,山是光秃秃的,牦中在山坡上 缓缓移动。门前的土堆上是一只晒太阳的懒狗。第二天, 她在纺羊毛。四周和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第三天,她在 纺羊毛。一切依旧,时光在这儿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姑娘撩起沉重的眼帘望望我。羞涩地笑笑。我接过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纺羊毛我纺了很长时间,直到胳膊实在酸胀得动弹不了。可我抬头一看,太阳还在那儿,一动没动,我的心中悄悄泛起了无边的苍凉。

我和姑娘用手势对话。她让我参观了她十二年来纺织的所有羊毛制品。在这些背包、毡子、挂毯、坐垫和披肩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条披肩。这条披肩上用五颜六色织着西藏佛教中的某个故事,一个威武的神戴着狰狞的面具不知踩在什么敌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为难。她为织成这条披肩花了整整两年的功夫。如果要卖的话,她的价钱将很高,她要二十块钱。

我掏出了口袋里仅有的一张百元大票,买下了这条世上绝无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两年青春织就的具有护身符含义的披肩。姑娘永远在这高原上,而我将带着她纺织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结果大家都嘲笑我。兰叶说:你真敢在外面用? 我说:当然。

李晓非和吴双自然认为我有些疯疯癫癫。牟林森到底是搞美术的,对披肩倒能接受,却对我花掉一百元钱表示不以为

然。他揉了揉我的头顶,说:我就烦小姑娘装贵夫人模样,居高临下,慷慨解囊,你呀还不够那个份呢。

牟林森又给了我一张百元钞票,规定我只能买吃食不能再买装饰物。

我的分辨屡次被他们打断。我也说不出在高原上面对那姑娘时的内心感受。我只得跟他们发急,嚷道:“我喜欢我喜欢你们少管闲事好不好!

从此,我就顽强地使用这条披肩。兰叶经常冲我吃吃傻笑。她知道什么呀!

下午,我从昏沉的午睡中挣扎着坐起来,揉半天眼睛, 然后轻轻摇摆着低烧之中欲醉欲仙的身体,靠在窗前远眺 晶莹的蓝天和布达拉宫。我裹着我那条有争议的披肩,从 披肩里探出一张苍白的瘦脸,瘦脸的颧骨那儿是一抹不正 常的红晕,嘴唇发紫,耳垂上戴着从帧廓街买来的藏式银 饰,银饰上镶满了蓝绿蓝绿的松耳石。我像个女巫,每天 下午定时出现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发青春的岁月。

我不再喜欢饭店里的工作,穿件不属于自己的旗袍, 站在餐厅门口对每一个打饱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么人,哪里配接受一个纯洁女孩的微笑!我说我喜欢艺术,喜欢画画,凡听到的人都觉得十分可笑。父母已与我如隔鸿沟。他们连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解。他们可真是老了。我没有仗可打,我没有知青可当,我没有大学可读,我没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苍白的历史阶段之中。

我住的饭店紧挨着一个体育场。每天下午三点钟有一个马术队来训练。他们来了之后我就看他们。我天天看。在窗口,一动不动。以致于他们也习惯了我。有个骑黄褐色马的小伙子骑术非常棒,当他策马从远处本来时,他总是要看我几眼。我喜欢看小伙子们骑马,我羡慕他们。在羡慕的情绪中我心里头常常泛起那莫名的无边的苍凉。

我在等他们。牟林森去了阿里,吴双去了藏北的那曲李晓非和兰叶仍然留在日喀则,而我在拉萨。独自在拉萨。

进藏前大家说好了一块儿行动的,结果大家一块儿走到日喀则就分裂了。三个男人,谁都认为自己选中的地方值得去,喝啤酒喝得面红耳赤,你他妈我他妈地向别人表现自己的个性,谁都不买谁的帐。

我说:去哪儿不都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