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身影曾经落到眼里,于是就再也忘不掉,想起他会有一点带着酸涩的甜蜜,很多年后坐在花架下小憩了,还会梦到他,音容如昨,在早已模糊了的背景中微笑,恍如初见那日。
我也曾梦到过那个人,在尤其黢黑阴寒的夜里,会梦到那个在江南的秋风中向我展开笑容的年轻人。
然后睁开眼,视野里却是储秀宫后殿永恒高峻空旷的布景,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狰狞。
这个时候我会把被褥裹的更紧,猜测着今天会是谁在养心殿侍寝,再在乱七八糟的猜测中重新缓慢入睡。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然,在床上等着男人来临幸你的感觉也不好。
我现在就穿着中衣,躺在养心殿后殿东稍间的床上。
这张床真是奢华,通体镶嵌着水晶银玻璃,窗帷上绣着百仙图,挂满了各色的香包明珠,锦绣簇拥,躺在这里,会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云端。
这就是大武皇后独享的尊荣了,养心殿的寝宫□有两张龙床,历代的规矩,妃嫔侍寝只能动用西稍间那张床,只有在皇后侍寝时才会用到东稍间的这张。
不知道是不是太后的话起了点作用,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养心殿召我侍寝的口谕终于送到了储秀宫。
洗好身子,装扮停当,坐着软顶的小轿到养心殿,我就躺在这张华丽到堆砌的床上等萧焕。
依照规矩,我来时只能穿中衣,盖在身上的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洗过热水澡的身体有些僵了,萧焕才过来。
屋子里的人早就退了出去,他走过来掀开雾一样罩在空中的帷帐,淡淡笑了,他的眼睛是重瞳的,深黑如墨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皇后还好吧?”
我笑,拥着锦被坐起,媚眼看他:“还好,就是等得快要睡着了。”
“皇后在怪我来的晚了?”他仍旧轻笑,站得距床有些远,脸庞在琉璃灯下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臣妾不敢,万岁日理万机、夙夜操劳,臣妾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我轻笑,伸出一只手去,递到他面前,“万岁,让臣妾为您宽衣?”
他笑起来,却不走近,放下手,任帷帐垂落,隔断了视线,转身向外走去:“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吧。”
“万岁!”我慌了,连忙拉着锦被拨开床帷跳下去,“别走!”
他头也没有回,脚步不停。
“万岁!”我慌得有些口不择言,“臣妾不比别的女人差,臣妾会好好侍候万岁的。”
他这才顿住脚步,可是并不回头:“皇后,既然彼此无意,何必勉强?”
“万岁和那些女人就有情了?和她们就行,和我为什么不行?”脑袋混乱一片,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他停了停,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想和一个心里想着其他男人的女人上床。”
我一下愣住,声音发涩:“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皇后忘了?难道不是皇后亲口对我说的?你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他冷笑着,声音更加低沉:“皇后,我希望我们能给彼此留些余地……这样相处才不会太难。”
“你不在乎这些!”我真是有些疯了,脱口而出,“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欢别人!你又不喜欢我!”
脑袋中嗡响了一下……我都在说些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萧焕背影没有动。
我深吸了口气,平静一下心绪,:“万岁应该最清楚,我是万岁的皇后,万岁是我的丈夫,这跟万岁所爱之人是谁,我爱的是谁没有关系。我们只用像一对帝后一样,就够了,不是吗?”
他还是沉默,房间内安静的让人窒息。
我抓紧被角,迟疑地又开口:“万岁?不可以吗?”
良久,他的肩膀动了动,轻轻地像是笑了:“皇后珍重。”
说完,他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望着他的背影,那个青色的身影很快隐没,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最终依然是走了。
站在地板上,我低下头。
我跳下来得太急了,没有穿鞋,脚贴在细泥的金色方砖上,冷得有些刺骨,我忽然想骂布置这个房间的人,把这个地方装饰得这么华丽,却连一块毯子都舍不得铺。
这是第几次了?我被召到养心殿的这个房间里,却被单独留下?
萧焕从来没有碰过我,连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淡淡却冷然地笑着,每一次都转身出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大婚几个月,大武的皇后还是处子之身,说出去,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有时候会想,我嫁给萧焕,本身就是个笑话……是我说的,我所爱之人是罗冼血。
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杀手,作为巩固权势的方法,我师父曾经豢养过很多杀手,冼血就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一把快剑不杀无回,从未失手。我进宫前
那半年里,和冼血很亲密。
那天,我抱着冼血的胳膊,站在萧焕面前,对他说,我所爱的人冼血。我说,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我会做你的皇后,但是我所爱的人,从来都是罗冼血。”
那一刻萧焕静静地看着我,嘴角依然挂着淡然有礼的微笑,接着他转身离开,就像日后无数个夜晚,从我的床前转身一样,背影冷硬,再不回头。
他是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吧?像一个让他连看到底的兴趣都没有的拙劣笑话。
是谁开了这样一个玩笑?是在驾崩前钦点我为未来皇后的先帝?还是端坐在九重云霄之上的神明?
退回床上坐下,把腿蜷成一团,蹲在这张宽大过分的龙床上,我开始扳着指头盘算:只要其他嫔妃还没有生育,我就还有希望。我的目的是怀上萧焕的孩子,最好是个皇子,这样我不止能做皇后,说不定还能做未来皇帝的母亲。那样的话,就能保住我家的权势,保住我爹的地位,实在是太好了。
不就是把一个男人哄上床?我还年轻,有得是机会,有得是时间。
这样想着,就觉得暖和多了。
第二天,我出了宫。
禁宫中不乏我父亲的亲信,让我私下出一次宫不是办不到。只是我很少这么做,后妃私自出宫罪名不小,如果被发现会很麻烦。
我从宫门出来,去了在南城的别院吹戈小筑,正好我哥哥不在,冼血也不在。
我叫人泡了壶桂花茶,坐在凉亭里等他们。
亭子是师父和哥哥在几年前亲手搭成的,师父还在亭角处种着很大的一丛紫茉莉,现在依然长得茂密,结满了花苞,郁郁葱葱。
桂花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弥散,我等到桂花茶开始发凉,天边已经挂上了几朵火烧云,冼血才回来。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惊,走过来笑了笑:“大小姐。”
从前冼血是叫我“苍苍”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改口叫我“大小姐”了。
我向他笑了笑,眨眨眼睛:“怎么样,翠微楼里的姑娘很漂亮吧?”
刚到别院时,我就听说冼血今天是往八大胡同的翠微楼里去了。他这段时间似乎有了什么相好的姑娘,经常去那里一待就是很久。
冼血有些愣,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笑:“只能算听话。”
“冼血今年也满弱冠了吧?”我笑着,“如果真有中意的姑娘,可要对人家好点,真心人难求。”
冼血笑,目光有些闪烁:“我一个浪子,不敢奢求太多。”
“冼血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笑着打趣他,“什么浪子不浪子的,别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在乎起身份差别了。”
冼血笑了笑,他的笑容一贯有些懒洋洋的:“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双手上的血太多,再求什么就是贪心。”
我愣了一下,冼血从来没有说过这种有点心灰意冷的话。
我笑了笑,站起来慢慢靠近他,出其不意地动手,手中折扇直刺向他的咽喉,冼血呆了一瞬,很快右掌疾出,在我的折扇刺到他咽喉前握住扇头。
握住了我攻去的折扇后,冼血不动。
他挑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是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吐出那句我听过无数遍的话:“想要偷袭我,再回去练一百年。”
我哈哈笑了起来,往昔的快乐涌上心头,心里一下子舒服多了。
余下的时间,我就和冼血坐在亭子里,闲闲说些以前常说的话。冼血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提。两个人就像我没进宫之前一样,聊得开心随意。
最后暮□临,再晚些回去,可能就会赶不上宫禁,我才起身向冼血告别。
他笑着站起来:“这一走,再见大小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笑了笑,随口开玩笑般:“你真想见我的话,那我就冒着杀头的危险每天都出来,怎么样?你不怕还不起我的情分?”
冼血笑笑,看着我没说话。
我愣了一下,也觉得话说得太轻佻了,连忙把眼睛移到亭外。
台阶下的紫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趁着暮色开了,五彩的花朵紧紧簇拥在一起,在风中轻轻摇曳。
“冼血,”沉默了一阵之后,我抬头向冼血笑,“我还有句话没说:这么多天不见,我很想你。”
冼血也笑了,疏懒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暖意:“我也很想你,大小姐。”
我偏头笑了笑,起身走掉,把冼血留在暮色笼罩的小亭中。
我喜欢和冼血在一起。
每一次看到他,都会想到一些很美好的东西,比如午后慵懒的时光,比如幽静美丽的庭院,比如昏黄落日下的原野,记忆里和冼血联系在一起的,都是些懒散又悠闲的时光。
虽然他是一个杀手,似乎理应属于血腥和死亡。
紧赶慢赶,赶在宫禁之前回到宫里,刚迈进储秀宫的后门,小山就堵了上来,语气焦急:“小姐你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咱们万岁爷突然想我想得发疯,来找我了?”我不在意地笑,把身上乔装的服饰换掉。
“什么啊?”小山给我气得跺脚,“是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来找你了!”说完立刻烦躁地捂住嘴连连跺脚,我私下一直都叫德妃幸懿雍“那个名字难写到死的女人”,小山一着急,居然脱口就叫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