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八年腊月十一,户部尚书赵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时上了一道关于运河河道疏浚一事的奏本,这两道奏本接着就被发还到内阁议处。
内阁的三位阁老,首辅凌雪峰和次辅高仲轼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杨介幸在这上面没有多少异议,以岁末将至为由,拟了个暂缓处理的答复递回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样,一字不差地照着内阁的拟旨批红,旨意发放到六部时,脾气耿直的李霖海怒起拍案,当场大骂外戚专权,国已不国。
腊月十二日,依照惯例早朝,工科给事中傅继善递了一道弹劾户部尚书赵明德历年来贪墨枉法的折子,这折子明里是弹劾赵明德,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矛头暗指赵明德的恩师内阁首辅凌雪峰,皇帝破例把这道奏折留中不发,态度暧昧之处,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腊月十一,我在养心殿的第二天。
才一上午的时间,来来往往的臣子就见了不少,有好多臣僚以往只是听父亲和哥哥提起过名字,现在也都一一在心里对上了——相貌好看的实在没几个。
在养心殿看人来人往,是比在储秀宫里每天看书打瞌睡强,但萧焕完全把我当作了贴身宫女使唤,真是“恩宠有加”,研墨铺纸送茶拿点心,但凡用得着我的地方,绝对不让别的人染指。只怕用不了几天,宫里外就会知道有个叫白琪的宫女,现在是御前的大红人。
我忙得脚不点地,在殿里殿外穿梭不停,就顾不上想别的事情,看来什么争宠斗媚,都是太闲了才会在哪儿瞎琢磨。
下午依然是这拨人走了那拨人来,一群群人不知道都在里面说些什么,等到天色擦黑,人才散尽。
中午萧焕因为要安抚那帮吵得昏天暗地的尚书侍郎,从御膳房传过来的午膳连碰都没有碰就赏了下来,加上早膳也没用,他这一天已经粒米未沾。
我进去换掉他手边那杯早就冷了的茶水,对他说:“累了吗?要不要传膳?”
他放下撑着头的手臂,顿了一下,才抬起头笑了笑:“还好。”
嘴上这么说,他的脸色在烛光下依然显得有些苍白,我忍不住说:“平时都是这么多事?这一天一天,还不把人累坏了!”
他笑笑:“正逢年关,平时会少一些。”
我叹了口气:“我看你那些朝廷大员的样子,平时也少不到哪里去。”说着扶住他的手臂,“别在这里坐了,赶快去给我吃东西,人不吃饭怎么行?”
他扶着我从椅子上起来,笑了笑没说话,任我把他拉到饭桌前。
晚上用过晚膳,他照例又是坐在灯下批阅积压的各种奏折文书。
直到深夜,还是我看夜色太深,才逼他去睡的觉。
接下来几日,也都没差多少,不过我留意起来,碰到啰里啰唆说话没完没了的大臣,就联合冯五福,打个杯子碰翻个东西什么的将人赶出去。
萧焕看到我们玩小把戏,总是微微一笑,没说过什么。
那天被父亲交待过要留意奏折后,我都没怎么在意,但这天我又将几本奏折送进暖阁,不经意间看到有一封很厚,就随手一翻,结果看到落款赫然是“申长流”。
我忙把折子打开,里面长篇累牍,句句都是直冲着我父亲写的,这个申长流的文笔还真是犀利,一半儿没看完,我头上就出了层冷汗。
看完后,我才合上折子,把一摞奏章送进暖阁。
萧焕正用朱笔在一份奏折上批红,连头都没有抬:“放下吧。”
我点点头,把手中的奏章放下,迟疑了一下:“萧大哥,两个人,如果是敌对的,是不是一定要你死我活?”
他停下笔,抬起头看了看我,笑笑:“也不尽然,这世上不会有永远是同伴的两个人,也不会有永远是敌人的两个人,相比拼个你死我活,我更喜欢把敌人变成同伴。”
我停了停,接着问:“如果是很顽固,不肯来做你的同伴的敌人呢?”
他笑:“那就击败他,直到他认输为止。”
我点头,停了停:“萧大哥,我想请你答应一件事情……有一个敌人,当你击败他后,可不可以对他手下留情?”
一片寂静中他笑了笑:“我答应你,一定手下留情。”
松了口气,我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的拳头放开,挑起嘴角笑:“谢谢你,萧大哥。”
他轻点了点头。
我也点头,转身准备出去。
“苍苍,”他叫住我,宽大的御案后,他的目光柔和,“我从来都没有把凌先生当作是我的敌人。”
我回头向他又笑了笑,眼眶突然酸了一下,再也忍不住,转身跑回去紧紧抱住他:“萧大哥,他是我爹,就算再怎么想恨他也不行……他小时候一直抱我……”眼泪顺着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我只有用尽力气抱着他。
他也紧搂住我,把我抱在胸前,拍着我的肩膀,轻声安慰:“没关系,苍苍。”
我把头埋进他衣襟里,哭声变成哽咽,眼泪还是不断涌出来
。
萧焕把我抱到他腿上坐着,一直轻拍着我的背,等我慢慢平静下来,用头靠住他的肩膀,他才搂着我笑了笑:“不要担心,苍苍,我不会让凌先生受到伤害的,相信我。”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抓住他的衣袖:“你也一样。”我还是紧抱着他的腰,“萧大哥,你也要好好的。”
他笑了笑,低头看我:“我会好好的……你还要把你的泪水继续往我衣服上蹭?”
我这才看到他衣衫上被沾湿一大片,全是我的眼泪,我恶狠狠地又在他的衣襟上蹭了几下:“小气鬼!我就蹭了,怎么样?”
“没什么,总归这件衣服是要去换了。”他叹气。
我得意地笑,依然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
和工科给事中傅继善的奏折一样,申长流的奏本被扣在了养心殿。
年关临近的前朝,依旧平静忙碌。
这天我踱到暖阁里,看到萧焕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微微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折子。
我很少看到他这么沉吟难决的样子,就走过去问:“很难办?”
他像是刚觉察到我也在,抬头笑笑:“有些棘手。”他说着,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奏折,“这份是今天梁王递上来的折子,明里是申诉封地内粮税缴纳混乱,暗里的矛头却指向凌先生推行的新税法。”
我点了点头:“新税法不好么?”
他笑笑:“新税法把各类庞杂的赋役合并,化繁为简,令百姓负担减轻,我也很赞成这种税法。不过新税法砍掉了很多税收,之前由地主和乡绅获利的部分就被砍去,凌先生因此招来了不少嫉恨。”他慢慢解释,笑了笑,“我在想,申长流的折子不过被扣了几天,梁王的这份奏折就来了,是不是太巧了点?”
“你怀疑申长流也是被人指使的?”我略微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不畏强权的清流呢。”
他笑:“我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定。”
“那如果确定申长流也是受人指使的话,会怎么样?”我问。
“这样的话,就是有人在背后主使,要扳倒凌先生。”他说着,指肚缓缓抚过那两份奏折,皱了皱眉,“奇怪的是,我不明白假如凌先生失势了,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这么说他心里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我笑了笑:“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些事顺着它去吧,别太累着。”
他也笑笑:“也是。”
这个事情就这么被搁了下来。
隔天萧焕常喝的狮峰龙井没了,我被指派到库房去拿茶叶。
在茶库取了东西,和管茶库的胖公公开了几句玩笑,我捧着茶罐从库房里出来,一路风风火火,转过一道门时,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我连忙用手护住茶叶罐,明年的新茶送来之前,最好的明前龙井可就剩这一罐了,想也不想,我就呵斥:“走路不长眼睛啊,慌什么?”
喊完了才发现,眼前的人既不是宫女太监,也不是随行营的御前侍卫,我后退一步,那人却没动,蒙在脸前的面纱后传出一声轻笑。
“你是谁?”我警惕地打量着他。
白衣轻裘,飘逸得简直不象话,最可疑的是他头上居然带着一个饰有银狐毛边的风帽,帽上垂下一层薄薄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
他笑了起来,面纱随着气流微动:“如今的小宫女,都这么盛气凌人?”
我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还是质问他:“你是谁?怎么在宫里乱转?外臣擅闯后宫是死罪,你不知道吗?”
“我迷路了。”眼前这个人回答得出奇干脆,“我来见皇上,结果见完出来就迷路了。”
说起来这几天新年和萧焕的生辰在即,各地的番王也都派了人进京道贺,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在禁宫里见过,大概是宗室王的使节?
我想着,指了个方向:“向西走,看到门左转,顺着甬道一直往北走,出乾清门就是前廷了。”说完了随口嘱咐,“禁宫不比外边,让御前侍卫的人把你当刺客抓了就完了,下次小心些,别再乱跑。”
那人脸前的面纱微微起伏,点头:“谢谢你。”说完才转身走开。
捧着茶叶罐,我还愣在原地,这个人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在吃了很多咸点心后,又喝了一碗很浓的玫瑰露,甜腻是甜腻,却有种偎贴的舒服。
只是随便说了两句话而已,怎么就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养心殿还等着用茶叶,我抱着茶罐快步走回去。
刚进门冯五福就急匆匆的拉住我:“怎么磨磨蹭蹭的?万岁爷唤茶呢,还不快泡了送进去?”
这死胖子和萧焕一样,早就把我当宫女使唤了,该吆喝就吆喝,该指派就指派,我连忙答应一声,想到刚才那人,随口问:“刚才是谁来觐见万岁爷?”
冯五福有些疑惑:“谁来觐见?这会儿没人来过啊。”边说边催,“还不快去泡茶?还要万岁爷等你多久?没点规矩!”
没人
来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冯五福一叠连声地催,我只好赶快去冲茶。
自玉泉山送入宫中的泉水早就由别的宫女烧开晾好,我取了茶叶茶具,一碗清茶很快冲好,端起来给萧焕送去。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转过书架,窗子前萧焕微俯着身,手中朱笔轻轻晃动,像是浮在那团白光里的一个剪影。
心里突然就得意起来:我的男人怎么看都是这么好看。
走过去把手中的茶碗放下,我侧身贴着他坐在榻上,笑了笑:“写什么呢?”
他侧头看了看我,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笔下不停:“疏浚河道的预算,还有另一些要交待的事。”
“这些给工部的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写?”我越过他的手臂,看到纸上朱砂写就的工整小楷,足足占满了半尺多长的白宣。
“户部和工部不合,无论工部给出什么预算来,统统都要驳斥,如果是我写的话,两边应该就没有异议了。”他笑笑,接着指了指一旁摊开几大张纸,“预算工部早就拟出几个来了,我也只是归总。”
我看了一眼那几大张密密麻麻的东西,轻叹一声:“我总觉得你的这些大臣早晚要给你宠出毛病来。”
“谁说的?”他提笔写着,随口说,“能做的事我替他们做了,该遵的规矩他们也得给我遵了,要是哪个还不明白自己职责所在,一样小心脑袋。”
他话音依旧淡淡的,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笑了出来:“萧大哥,我看你还是就这么温和点好,哪天你真在朝上把脸一寒,我怕那些大臣胆会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