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十八年十月初一,惊碎一片平静的那一天,于以往任何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秋日午后的静谧时光里,径直闯入后宫的斥候,连身上沾满鲜血和灰尘的铠甲都不曾卸去,跪在石阶下,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叫出:“鞑靼进犯,大同危急!”
沉默听完斥候回报的萧焕,最终抬起头:“即令百官入宫候旨,九百里加急,传召楚王进京。”
鞑靼进兵,完全是和十年前女真的反叛不同的攻势,精锐嗜血的骑兵,在战报传回的第三天,一举攻克号称故若金汤的大同府,大同总兵刘镇以身殉职,三万将士血战不降,无一生还。
失去屏障的京师在一夜之间,暴露在铁蹄之下。
没有人仅仅在数天之间,康宁的盛世就会燃遍战火,也没有人料到安定百年的京师,竟会在一夜间危若累卵。
十月初五,鞑靼骑兵在京畿外扎下大营的第三天,满朝上下就已经被求降的论调笼罩。昔日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臣子,在嘱咐家人打好包袱同时,甚至开始鼓吹迁都南逃。
这天争辩不断的乾清宫中,一身染尘白衣的前辅政王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砌就的长阶,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金戈般的肃杀:“迁都?迁到哪里去?杭州吗?列位大人这是想学什么?宋朝南渡?”
一直靠着御座闭目静听的皇帝在这时才睁开眼睛,冷冷开口,淡漠如常:“方才说过迁都的,每人去领五十廷杖。再有人让朕听到这两个字,斩无赦。”
几乎是眉飞色舞地向我转述从朝上小太监那里听来的情况,娇妍感叹连连:“您是不知道楚王殿下和咱们万岁爷有多威风,那是话音一落,整个大殿里,连个敢喘气的都没有了!”
“得了吧……”被她夸张的形容逗得笑起来,我摆手,“连气都不喘那就憋死了!”
娇妍略带赧然的笑:“我这不是形容万岁爷和楚王殿下神威惊人,吓得那些没骨气大臣再也不敢嘀咕么……”
“还神威呢,他们两个又不是避邪神兽……”再次笑起来,我拍拍她的肩膀,“不说闲话了,去让御膳房把桌上的午膳撤走再换一遍新的吧,这次的也凉透了。”
“哦?不是避邪神兽啊,那么我们是什么?”带着笑意的话声从背后响起,那个人的声音清泠柔丽,玉泉琮瑢般,一如当年,“不知道这新换上的午膳里,有没有我一份?”
匆忙的回过头去,向我微笑着的萧焕身后,那个一袭白衣的人,勾起了一双浅黛色的眼眸,笑得明丽:“苍苍,好久不见。”
“萧千清……”我从椅子上站起,轻轻笑,“好久不见。”
浅黛色眼眸中的笑意更盛,穿过身前的萧焕,抓住我的手臂,接着倾身,紧紧抱住我的肩膀:“我很想你啊,苍苍。”
给他勒得快要喘不上气,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谢你想我,我说,不过才不到一年没见,你不用抱我这么紧吧……”
放开手看我,萧千清轻抿了嘴,笑得凤眼微眯:“一年也是很久啊……”
也抬头看着他,我笑了笑:“说得也是,一年也不短……”
这些年有近大半年没见到萧千清的时候,真的是很少。
那年萧千清虽然把朝政抛给了萧焕,而且唯恐再让他再管事一样二话不说就跑回了封地。
但是,一来萧焕从未正式下过诏书,收回萧千清的辅政职责;二来萧千清似乎从来都没把太宗皇帝立下的藩王不得擅离封地的律例放在眼里,所以隔三岔五还是堂而皇之的跑回禁宫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把这里当他的王府。
“好了,别罗嗦了,”笑着跟萧千清说话,我拉住他还有萧焕的袖子,“都累了吧!快来吃饭!要不然这些又要返回膳房重做了!”
他们都笑着,任我拉到桌前。
因为太久没见,和萧千清太还是随便聊着闲话,三个人一起坐下用膳。
吃好了之后,还没等饭后的第一杯茶沏上,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知道了萧千清回宫的消息,一蜂窝跑了过来,“清叔叔”“清叔叔”叫个不停。
抱起小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萧千清笑得妩媚:“小邪……想清叔叔了吗?做梦有没有梦到清叔叔?”
小邪那疯丫头也很高兴,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笑:“梦到了梦到了!除了爹爹,小邪最喜欢清叔叔!”
两个人闹得正欢,炼和焰也围在哪儿一起傻乐,萧千清就弯腰毫不客气的一把拉过炼,两手就去揉炼的小脸。
“喂喂!”我看不过去了连忙说,“你别一边挑逗我女儿,一边欺负我儿子!”
萧千清扯着炼脸颊的手不松开,长叹一声:“我也没有办法啊,谁让小炼长得这么像他爹爹,我看了就想欺负……”
这是个什么逻辑!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好看萧千清很是恶劣的用力把小炼揉得呜呜做声,然后颇有成就感的和小邪小焰一起哈哈大笑。
一个萧千清再加三个孩子,虽然闹腾……倒也一派自得其乐的样子。
我爱
玩儿,却不常有时间跟孩子们一起厮混,萧焕天生爱静,身体又不大好,孩子们就算再依恋爹爹,在他面前也总是乖巧地屏声静气,生怕吵到他,倒是萧千清总带着他们疯来疯去,四个人只要一碰到一起,后宫就再难安宁……
萧千清和孩子们闹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从怀里拿出三只玉勾一样的挂饰,一人一个,分给三个孩子,拍拍他们的脑袋:“清叔叔送给你们的礼物,都戴在脖子上,丢了要打屁股啊……”
接过萧千清分给他们的东西,三个孩子都好奇的打量玉饰上的纹理。
我离得远,只模糊的看到玉勾上有龙鳞一样的纹路,一直在一旁淡笑看着我们的萧焕突然开口,语气竟然低沉:“千清,你把什么给他们了?”
“青龙支族长的夔龙佩,割成了三段而已。”看也不看萧焕一眼,萧千清淡淡说,仿佛他口中说的,不是代表萧氏中地位仅次于朱雀支族长的青龙支族长的夔龙玉佩。
心里一凉,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萧焕就已经开口:“千清,这次你想出征?”
“我不去,难道你去?”轻嗤了一声,萧千清抬头去看萧焕,“就凭你现在这个早就废了武功的样子?”
萧千清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八年前萧焕在天山和灵碧教对敌,用药解去了自己体内的寒毒之后,内力不再受寒气抑制,能随心施用,但是同时,其反噬却加倍到身体上。后来陈落墨为了救萧焕,以近二十年修习的阴寒的内力尽数倾注入萧焕的经脉,才压制住了萧焕身上的极阳内力。这样做的同时,也就是废了萧焕的功力。所以现在萧焕早就没了内力,王风也已经被收起来多年未用。
看着萧千清轻笑了笑,萧焕也没再说话。倒是三个孩子听到萧千清的话,同时都静了下来,回头眼巴巴地看着萧焕。小邪更是犹豫了一下,从萧千清腿上爬了下来,走过来扯扯萧焕的衣角,有些怯生生地:“爹爹,您身体不好,不要去边关打仗了好不好?”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萧千清,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小邪也不想让清叔叔去,清叔叔也不去可以吗?”
不由自主的顺着小邪的目光看住萧千清,心里像是滞住,我居然说不出话。
“呵”得一声轻笑出来,萧千清支了下巴单眉一挑:“小邪怕什么?区区几个鞑靼蛮子,你清叔叔还没放在眼里。你在家里乖乖等着,等还朝了,清叔叔带鞑靼的汗血马回来给你骑。”
一听到汗血马,小邪的眼睛立刻亮起来:“真的是汗血马吗?会流红红的汗那种?”
“是啊,”萧千清笑着伸手,这次一手一个,把炼和焰的脸蛋都抓了,边揉边说,“你们两个好好陪妹妹,等我回来也有!”
听他说得轻松,三个孩子脸上的表情也松懈下来,渐渐又笑闹开。
趁着小邪放开萧焕的衣角,跑去萧千清那里的空挡,我伸出手,在桌下握住萧焕的手。
也轻回握了我一下,他的手干燥稳定,掌心有淡淡的温暖。
转过头,正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向我轻轻笑了笑,他没说话。
国难当前,连萧千清也收起了和孩子们玩闹的心思,下午把三个混世魔王送走,养心殿就又成了机要大臣穿梭的地方。
庆幸凤来阁中没什么重要的事,下午我也就留在宫里,虽然不能进到内室里去听他们商议国事,但留在外间里,也能帮帮有些昏头转向的冯五福。
晚间拖到将近戌时,那些朝臣才全都退去,我进到暖阁里的时候,就看到满屋子熏香堆积的薄雾里,只剩下萧焕和萧千清两个坐在软榻上,全都低着头以手支额。
叹了口气,我走过去:“是出去用膳,还是直接把晚膳摆在这里?”
见我进去,萧千清就仰了头看着我笑:“摆进来吧,动着麻烦。”
我过去走到软榻前,萧焕才抬起头冲我笑了笑:“苍苍。”
从进门起一直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对,我走到他身边伸手:“萧大哥……”
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低头按住胸口轻咳。
赶快扶住他,我有些慌:“萧大哥,怎么样?胸口很疼么?”
软榻另一边萧千清也略微变了颜色,身子往这边倾了倾,接着蹙眉轻哼:“这样就顶不住了!真够弱不禁风。”
扶着我的手臂,萧焕抬头笑了笑摇摇头:“有一点累而已,没有关系。”
上次拖到最后那么厉害,在他口中也是一句“有点累”。
皱眉跺了一下脚,我最后也只能说:“有没有胃口?我扶你进去先休息一下?”
大概是看我太小心,萧千清“哼”了声:“用扶的啊,要不要抱进去?”
也不知道他是在那儿酸个什么劲儿,我有些好笑的回头:“太重了我抱不动,要不然你来抱?”
一下被噎住,萧千清脸上红了些,又“哼”了声转过脸去:“我手滑,那么重我也抱不动!”
“嗯……”萧焕出声,笑着,“我也不会太重的吧……”
想也不想,萧千清立刻
甩过去一句:“难道你想我抱你?”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对,抿着嘴,玉色的脸颊涨红了一半。
难得看到萧千清这么尴尬的时候,还扶着萧焕,我就“哈哈”笑了出来,萧焕也低下头,明显是为了掩饰笑意地轻咳了两声。
虽然是开了玩笑,萧焕也没先去休息,但晚膳他还是没吃什么东西。原本萧千清和他似乎打算晚膳后再商议什么事情,结果用完了膳,萧千清站起来说了句,“我先回去休息”。然后就目不斜视的抬腿出门。
连说要送他都来不及,我只好回头看萧焕:“累不累?要不要沐浴更衣?”
他坐在榻上,微仰了头看我,笑着摇了摇头:“真的没有关系,只是那会儿觉得倦了点。”
看着他皱了下鼻子,我轻哼:“你说话太没谱,我不信你!”边说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抱住他的身子。
不知不觉的,手臂居然用了很大力,很大力的抱着他,就仿佛……如果不抱,就会再也不能抱着他了一样。
我是自私的,当听到鞑靼攻陷大同的那一刻,想的不是国家危难,百姓流离,而是萧焕该怎么办?
所有的人都能够逃,即使禁军被破,京师沦陷,其他的人都还能逃,流亡或者干脆向鞑靼投诚,只有他不能。
大武的天下,只有天子在才能算在,大武的天子,只能在京师。要么守住这道国门,要么国破身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突然恨没有把他留在江湖中,江湖中的萧云从或者白迟帆,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就算被逼到天山,如果不是他寻死,即便是灵碧教倾教之力也动不了他分毫。可是当他是大武的皇帝,这个位置所要背负的太多,这个位置太高……高得几乎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这一刻,患得患失、畏畏缩缩的都不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