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阳光漏进盐帮杭州总会的黑色大堂。
“你是谁?”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进了一步,她身上的粉色纱衣已经揉成皱皱一团,头顶系发的粉红丝带也开了,头发乱蓬蓬垂在肩头,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大眼睛,却亮得好像三月的春水,正填满了意外和惊异。
她没有得到回答,被她追问的那个人微微皱了眉头。
“我认识你吗?你到底是谁?”那个小姑娘把眼睛睁得更大,又走了一步。
她走到桌子前,头还向前倾,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更是快要贴到了别人脸上:“你长得可真好看。”
盐帮三当家魏西辰清咳了一声:“这位公子,不知阁下要赎的人,可是这位姑娘?”
“谢谢三当家,在下要赎的,的确是这位姑娘。”被那个小姑娘盯着脸看的年轻人,把头转向魏西辰,微笑着说,他把“的确是”三个字咬得有些重,不知道为什么,那缓淡声音里,居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不但长得好看……”那个小姑娘自顾自又感叹起来,这么长时间,她贴在年轻人脸前的眼睛居然不曾移开过一分,“声音也真好听……好像风从松林里吹过去一样……你再说几句话给我听!”
“是这位姑娘就好。”魏西辰呵呵笑了起来。
“你要把我赎出去?”那个小姑娘总算感叹完了,开始关心她自己的事情,“太好了,我终于能从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出去了……”
话音未落,她脑门上突然接到一记暴栗,年轻人收回手,神色依旧淡淡的:“女孩子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那个小姑娘被敲得有些愣,捂着脑门看着他。
跟在年轻人身后出了盐帮总会的大门,那个小姑娘居然沉住了气没吭声。
几天前她因为在码头上和盐帮的帮众□了几句,就被抓到了盐帮的大牢里关着。
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救兵,却是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
此时她默默不语走着,不时挠挠头发,抓抓胳膊,还往被年轻人敲过的脑门上摸了两下。
“你……”直到走出了很远,年轻人终于顿住脚步,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身回过头,“你没事吧?”
那小姑娘看他回头问自己,眼睛一亮,开口却是一连珠炮的问题:“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那里的?你为什么拿那么多钱赎我?你是不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们以前见过吗?我为什么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好吧?”
年轻人看着她晶晶发亮的眼睛,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居然挑起嘴角笑了:“有兴致跟力气关心这么多问题,看来你是挺好的。”
“才不好!”那小姑娘立刻出声反驳,“我都五天没洗澡了!我还五天没吃过肉了!那些人给的全是白菜青菜豆腐……”她说着,偷瞥了瞥年轻人的脸色,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就接着笑眯眯的,“呐,你带我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开间客栈给我洗澡吧……我身上的钱都给盐帮那些人拿走了。”
年轻人打量她了一下,点了点头:“你是先吃东西,还是先洗澡?”
“吃东西!”那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还是一连串不停,“我要五凤楼的蟹黄水晶饺,畅意阁的糟酒鸭掌和粉蒸狮子头,晴衣苑的酱香排骨,对了,还有栖月楼的玫瑰米酒羹,叫他们别做那么甜,每次都要交待好几遍……”她顿了顿,又小心的看一眼在一旁静听的年轻人,咽了口吐沫,“就这么多了……”
年轻人等她说完,还是轻点了点头:“那么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让这些地方差人把菜送来。”
那小姑娘见他对自己有求必应,偷笑了一下,心情大好,笑眯眯抬头向年轻人:“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还是要说一下,我叫凌苍苍,你可以叫我苍苍,你的名字是?”
她缠了一大圈,似乎是心思早就被引跑的样子,最后的问题居然又兜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静静看了她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本来就淡,现在更是淡到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停了有那么一刻,他就开口:“萧焕,我叫萧焕。”
他说得很轻,语调也和刚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苍苍的眼睛慢慢睁大,她的背直起来,嘴角的笑容也一点点收起来不见,她皱住两条浓浓的眉毛,试探地:“你是……那个萧焕?”
“大武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萧焕。”年轻人很轻地叹息了一声,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掠过一丝笑意,嘴角挑起一点,“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叫我萧大哥,我不介意。”
苍苍没说话,死死盯着他的脸,仿佛他脸上开着朵花。
“不要!”苍苍突然大声叫了出来,她的脸涨红了,分不清是羞怒还是焦灼,“我才不要叫你萧大哥!”
“你……”苍苍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话结巴,“你干嘛要是那个萧焕!”
凌苍苍有生以来,所知道的萧焕只有一个。
那个萧焕总是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那个萧焕的脸总是被挡在青色紫色
红色的官袍之后,那个萧焕很少说话,即使是说话,也很少能让她听清声音。
乾清宫太大,乾清宫外的汉白玉台阶太长,她只不过是一个大臣的女眷,从来都离那个尊贵的御座很远,从来没有机会去仔细瞻仰那个萧焕的脸——她也从来没有什么兴趣去仔细瞻仰。
苍苍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眼前这个萧焕,他现在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够一根根数清楚他微垂的眼睑上那排又长又密的睫毛,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蓬头垢面的样子,映在他那双过分深黑的眼睛里。
她面前的这个萧焕微挑着嘴角,轻轻笑了:“不想叫,那就不叫吧。”
也不算什么的,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用离家出走来抗拒成亲的大小姐,发现这个她对他印象相当不错的人,恰好就是来抓她的未婚夫而已。
那位大小姐只不过觉得自己有点像当场被擒获的小贼而已,其实不算什么。
况且被抓住的小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吃。
我要五凤楼的蟹黄水晶饺,畅意阁的糟酒鸭掌和粉蒸狮子头,晴衣苑的酱香排骨,还有栖月楼的玫瑰米酒羹,一样不少地排开在桌子上。
苍苍埋头努力往嘴里塞东西,她吃相凶狠,眼神也差不到哪里去,横扫桌上美食的同时,不忘时不时地横上萧焕一眼。
按理说在明白萧焕的身份之后,不管是不是在宫外,她都该马上跪下磕头的。
但是对面那个人……他先很无礼地敲了她的脑袋,接着很不自重地让她叫他萧大哥,既然他老人家这么随便,那么她就可以省省事了,跪在地上膝盖很疼的。
事实上苍苍不但把事省了,而且很轻松地就把君臣之礼抛到了脑后,完全忘记了此刻她这种扫到萧焕脸上的眼神,已经足够让她的脑袋掉很多次。
萧焕就坐在她对面,对着这种愤恨的目光,似乎也没有拿起筷子和狼吞虎咽的她抢东西吃的意思,只是垂着眼睛漫不经心一样的,拿起面前的那壶酒自斟自饮。
他喝的是一壶竹叶青,没温,也并不是什么上好的酒。
苍苍还以为他要是喝酒的话,一定会喝最贵的酒,她甚至想象着他一挥手,就有两道黑色的影子从什么不为人知的阴影里跳出来,手里托着专门从京师运送过来的佳酿,装在玉壶里,连酒液上都浮着那种叫尊贵的光。
没想到他只是在向客栈的小二说明她要点的菜之后,随口加了句:“送壶酒来吧,竹叶青。”
当店小二问他要什么样的竹叶青的时候,他回答的更简单:“都可以。”
酒来了之后他就慢慢的把淡绿色的酒液倒入酒杯中,再慢慢的啜着,嘴角那丝从来没有消除过的笑意虽然还在,脸上的神情却是淡的,淡到连同他那身淡青的长衫一起,都要化到白色的日光里了。
苍苍塞一口食物,抬头瞪他一眼,终于忍不住,扔掉筷子:“我不喜欢你!”
萧焕抬起眼睛看她,笑了笑:“那又怎么样?”
居然答的这么风轻云淡,就像这事跟他毫无关系一样,苍苍更来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义正词严:“我又不喜欢你,干嘛要我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
萧焕也看她,依然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要不然也不会留书出走了。不过这事不是我说了能算的,能商量的余地不大。”
苍苍噎了一下,知道他说的还算是很客气了。
他们这门亲事是先帝的旨意,也就是说,在满朝大臣的灼灼目光下,除非大武亡国了或者先帝再活过来一次撤了这道旨意,他们都要成亲,不管双方是不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