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 (1)

嫤语书年 海青拿天鹅 14013 字 3个月前

“夫人!”阿元跑进来,想扶我,又不敢动,只能着急地问,“觉得如何?”

我靠在隐枕上,定了定神,摇摇头。

其实,腹中的疼痛并不太强烈,可昨日周氏和毛氏才来聊过,说起当初分娩时的种种,我听得紧张。

但是很奇怪,疼了一阵之后,腹中忽然平静下来。

我愣了愣,正要起来,那疼痛却又开始了。

“怎么?!”魏郯方才去了前堂会,许是闻得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的心安下少许。

“把门打开,勿碍着近处!”正要开口,魏郯却一脸严肃,有条不紊地对指挥着家人:“多叫几个人,把榻抬起,将夫人移到产室!”

“稳婆呢?赶紧去催!”

“阿元!去取被褥……错了,要新做那些!就放在那箱中!”

吼完以后,魏郯又俯下来握住我的肩膀,双目明亮,声音温和,“勿担心,你稍忍一忍。”

我:“……”

腹中的疼痛本来不算严重,但是魏郯这如临大敌的架势,我却觉得孩子都要迫不及待想出来了。

等到稳婆终于被仆妇拉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侧室收拾成的产房里了。

稳婆过来看看我,问我几句话,把把脉,摸摸肚子,笑着说“不急”;接着,又吩咐伺候生产的几位仆妇去准备生产的用物。

最后,她对魏郯说:“大公子,此乃产室,男子不便入内。”

魏郯一愣,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忽然想到他这一出去,顺利的话,就是孩子出世才能再见,若是不顺利……

眼眶忽而一酸,我咽咽喉咙,抿起唇。

“阿嫤……”魏郯连忙过来,神色有些复杂,替我拭拭眼睛。

也不是道是不是腹中的疼痛变得厉害了,我更加难受,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稳婆在一边见状,苦笑道:“少夫人,最长也不过一两日,莫担心,少夫人胎位端正,定是无碍。”

我看看她,又看看魏郯,深吸口气。

“夫君出去吧。”我擦擦眼泪,松开魏郯的手,低低道。

魏郯脸色有些不定,过了会,低声道:“我就在外面。”

我点点头。

魏郯对稳婆和阿元交代了几句话,看看我,再弯腰摸摸我的头发,转身走了出去。

我曾经和魏郯讨论过孩子的名字。魏郯坚持说他来取,于是每天回来就翻。此事跟魏傕说过之后,他却不乐意,说魏治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嫡孙的名字当然只能是他取。

于是,我和魏郯就落到了只能取乳名的境地。

既然是乳名,我毫不犹豫地把做主之权拿了过来,说叫阿乖。

魏郯起初不肯,说他是父亲,怎么螚由我取名。

我不以为然地抚着肚子:“生孩子的可是妾。”

魏郯也不以为然:“没有为夫,你怎会有孩子。”

我反驳:“生产时出力的是妾。”

魏郯微笑:“可造人时出力的,乃是为夫。”

这个问题争了一轮,无疾而终。最后,我退一步,让魏郯想几个乳名。不出我所料,魏郯这个粗人,想出来的乳名全不是引经据典一本正经就是阿团阿福阿玉阿雪之类的。

我于是不再忍让,说孩子就叫阿乖。

而到了如今,我已经不去想什么乳名之类的啥问题。

疼痛一阵接一阵,跟临产前的时候相比,我初时的那点腹痛就像儿戏一样。稳婆让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架着我,身后垫着厚厚的被褥。我的精力全然被那个挣扎着要出来的物事拽了去,咬着牙,听着旁人不断地说“用些力,再用些力”。

我咬着巾帕,喘着气,不知是否幻觉,每当稍稍停下,似乎听到外面有一个隐约的声音传来,又低又沉。

“阿嫤……”似乎有人在唤我,像是魏郯,又像是母亲。

当一声啼哭的传入我的耳中,身上已经精疲力尽。

身旁传来妇人们欢喜的声音,我被搀扶着躺倒在榻上。

不待我从解脱中喘过气来,稳婆大声贺道:“恭喜少夫人,是位小女君!”

女君?

我无力地侧着头,看到一个皱兮兮的小脸出现在面前,清亮的啼哭,小手一下一下地挥着。

这是我的孩子?在腹中陪了我九个多月的孩子?

我感到奇妙又不真实,费力地抬抬手。当触到那小手,心中忽而被一阵柔软裹住。

女儿也好。

我露出笑容,声音沙哑而微弱:“……阿乖,我是母亲……”

从前,母亲曾跟我说过她生我时的感受。

“生你长兄的时候很疼,生阿嫤么……”她笑笑,抚抚我的脸,“母亲叫了声阿嫤,你就出来了。”

这当然是骗小孩的。我长大以后,虽然没有真的见过谁生孩子,听说的各种情形倒

是不少。周氏和毛氏就是我近来最大的八卦来源。对于生孩子,她们众口一词,疼。头胎的话,加一个字,更疼。

我虽听着就已经心有戚戚然,可到了自己体会的时候,才知道做母亲的艰苦。

当我沉睡醒来之后,看到的是魏郯。

他坐在榻旁,看着我,脸上带着笑容,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着他没有好好歇息。

“醒了?”他低低地问,嗓音有些干涩。

“嗯。”我的喉咙像卡着什么,却朝身侧看去。

我和魏郯中间,一只小小的襁褓放在榻上,婴儿小小的脸睡得恬静。

“她总是睡。”魏郯笑笑。

我也笑,与魏郯对视。他脸上笑意深深,双目里尽是掩不住的喜气。心中似淌过一阵甘甜,温软而脉脉。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魏郯握着我的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我的手指。

我回握着他,不禁又看向阿乖,从眉毛,到鼻子,再到眼睛,仔细地看,充满好奇。

阿元端来一碗粥,笑盈盈地说,“夫人,小女君可乖了,不乱吵闹。大公子昨夜一夜未睡,好不容易今晨睡了一会,又走来看你,拦都拦不住。”

魏郯难得地宽宏大量,被婢子打趣也一派和气,嘴角上扬,接过阿元的粥:“把小女君抱走,我要喂夫人用食。”

阿元应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阿乖抱起。

我一直看着她把阿乖放在一旁的小榻上,又看到阿乖一动不动继续睡,才收回目光。

“还疼么?”他低声问。

我点点头:“嗯。”

魏郯目光怜惜,片刻,他低头吹了吹汤匙里的粥,送到我唇边。

我望着他,张开口。粥不烫,熬得香浓,我吞下,身上一阵舒泰。

“阿乖吃了么?”我问。

“吃了。”魏郯拿过巾帕,擦擦我嘴角上的粥水,道,“母亲那边已经找来了乳母。”

“舅氏与姑氏来看过么?”我问。

“看过。”魏郯继续将一匙粥喂来,道,“昨夜他们一直待到孩子出生,父亲还抱了好一会才回去。”

我笑笑:“哦?可取了名?”

魏郯道:“父亲还未想好。”

我看着他,微微颔首。

阿乖的出生,对于魏氏是一件微妙的事。这一点,我明白,魏郯也明白。

我和他成婚已经将近两年,先前为了子嗣,我们都各有压力,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孩子,却并非男儿。此事,魏郯就算不介意,魏傕的失望却不用想也知道。

“若是……”我停了停,轻轻道:“若是男儿,就好了。”

魏郯看着我,唇角抿抿,又将一匙粥塞进我的嘴巴:“勿多想。”

我生产还不足月,不能下地。魏郯开春的时候就开始忙碌,每天只有早晨和晚上来看看我。所幸周氏和毛氏常常来,我生产之后一度为涨奶和恢复之类的事困扰,也是她们帮忙,教了我许多。

“阿乖真好看。”毛氏抱着孩子,一边端详一边说,“将来必定像长嫂。”

我笑道:“她还小,弟妇先前不是说,要大一些才能看出来?”

“现在有几分像了。”周氏凑过去,道,“额头像长嫂,下巴也是长嫂的。”

毛氏道:“眼睛和鼻子倒像大堂兄,阿乖身上,大堂兄与长嫂五五分呢。”

众人笑起来。

“不像阿治,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二堂兄。”周氏笑道。

“说到阿治,我倒想起一事,阿乖起名不曾?”毛氏问我。

我摇头:“不曾,舅氏说要亲自取。”

毛氏颔首,叹道:“丞相近来头风又犯,只怕要拖些时日。”

我笑笑,道:“取名之事,本不十分着急。”这事我是知道的,魏郯两天前告诉过我。他想找韦郊来,可是韦郊偏偏到深山里寻药去了,不见踪影。

二人又陪我说了些话,各自回去。

等到傍晚,我正望着天色想着魏郯何时回来,阿元忽然匆匆跑进来,道:“夫人,出了大事!”

“何事?”我问。

阿元凑过来,对我低声道:“我方才路过前院,听到管事匆匆与人说话,丞相中风了!”

阿谧

我还未出月子,不能离开产室。魏傕那边的状况,都是阿元告诉我的。

魏傕本在室中小憩,此时,郭夫人带着魏治到庭中玩耍。魏傕听到孩童嘻笑,心情大悦,出门去看。不料才到廊下,他突然行走不稳跌倒在地。家人连忙将他搀起,可是此时,他已经吐字不清,半边身体动不得了。

“我听丞相身旁服侍的家人说,丞相的嘴都歪了,说什么都说不清楚。夫人也知丞相素来好强,家人听不懂,就发怒骂人,郭夫人都劝不住。”阿元说。

我颔首,心中思绪急转。

魏傕中风偏瘫,就像一记惊雷,无论对于魏氏还是朝廷,都意味深远。最大的问题,

魏傕不能做主,那么魏郯和魏昭,谁来做主?

我望向紧闭的窗户,烛光落在洁白的窗纸上,勾勒着翳动的阴影。这墙的外面,应该有不少人在跟我动着同样的心思吧?魏郯……

“咕……”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低头,阿乖吮着奶,一双眼睛迷怔地睁着。

我看着她,心底忽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和平静。我看着她,不禁微笑,轻轻抚抚她的背。

魏郯很晚才来。他的脸上有些倦色,看到醒着的阿乖,却神采一振。

“醒了?”他凑过来,看着阿乖。

“嗯。”我说。魏郯从前来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绝大部分时候,阿乖都睡得沉沉的,魏郯想逗她都不行。

阿乖也看着他,小嘴微微张着,稀疏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疑惑这人是谁。

魏郯乐了,悠悠道:“来,让父亲看看,今日长大了不曾。”说罢,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阿乖太小,魏郯却是身形高大,只得缩着两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阿乖捧在怀里。

我每次看到这模样都觉得很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夫君坐下。”我说。

魏郯应了一声,坐在我身旁。

“她怎瞪着我?”魏郯不解道。

我瞥瞥阿乖,打趣道:“阿乖少见夫君,自然要瞪。”

“可她也瞪你。”魏郯立刻道,“不信,夫人抱来试试。”

我嗔他一眼,将他作势递来的手推回去。

魏郯狡黠一笑,看着阿乖,片刻,叹道:“长得真像我。”

“像我。”我说。

“像我。”魏郯满足地笑,“鼻、眼、脸都是我的。”

我懒得搭话。生产前,此人天天嘴甜得像抹了蜜,说“夫人美,孩儿出来一定像夫人”。可是阿乖出世之后,他就见一次叹一次“真像我”,我反驳,他还跟我辩到底,什么歪理都有,像个小童。

魏郯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屑,笑着凑过来低声道:“像我好些,夫人美,谁也比不上。”

这话一点诚意也没有,我弯弯唇角,报复地捏住他的鼻子。他两只手都在阿乖身上,躲不得又反击不得,龇牙皱眉。

我开心地笑。

其实,我挺喜欢看他这样。他抱着阿乖,言行举止全然像个孩子,傻乎乎的,与往日全然不是一个人。

阿乖似乎看不懂我们这些大人在做什么,过了会,打个哈欠,在魏郯怀里闭上眼睛。

“夫君放她去睡吧。”我说。

魏郯依言,又小心翼翼起身,将她放到小榻上,看了一会,才坐回来。

二人相对,魏郯抚抚我的头发,俯下来,把脸埋在我的颈间。

阿元和仆妇们早就出去了,屋里除了阿乖,只有我和他。生产以来,我们每日只有这时候可以温存一会。

“今日累么?”我轻轻抚着他的鬓角,问道。

“嗯。”魏郯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

“舅氏……”我低声道,“太医来看过了么?”

“来了。”魏郯叹口气,“被父亲骂了回去。”

我默然。

我虽不曾到场,可是以我对魏傕脾性的了解,还是能够想象得到他是如何模样。李尚告诉过我,出了倪容那件事以后,雍都中的医者听到魏傕的名字无不色变。就算是魏傕平日里信得过的那些郎中,过府来看病也是如履薄冰,开的药,宁可效用不大也但求平稳,有胆子给魏傕治病的,更是只有韦郊一个。

如今魏傕这般状况,只怕更难。

魏郯是长子,里里外外都必须出头支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

“我明日送些书过来。”魏郯忽然道。

“嗯?”我讶然,“为何?”

“阿乖的名字,”魏郯缓缓道,抬起头,唇边弯着一抹苦笑,“如今只好由你我来取了。”

韦郊云游在外,仍然杳无音信。魏傕那边闹了几日,也终于慢慢平静。

其间,还出过一件事。

魏傕病倒,任姬要伺候,郭夫人却不许。她说魏傕是在任姬侍奉之时落下的病,任姬难辞其咎。正要令家人杖责,任姬到魏傕面前哭诉,说她有孕在身,已怀了两个月。

郭夫人大惊,立刻叫来郎中。经郎中把脉,说任姬确是有孕。

“听说,郭夫人那时脸色可难看了,只得忍气吞声留下任姬。”阿元说。

我哂然。

此事倒是有趣,任姬这般小心,恐怕是决心十拿九稳了才说出来的。

“夫人。”阿元皱皱眉,“若她诞下男儿,大公子岂非又多了一个弟弟?”

“是呢。”我淡淡道,不以为意。魏傕的儿子,除了魏郯、魏昭和魏安,还有两个不足两岁的孩子,皆是妾侍所生。所以,即便任姬又生一个儿子,对魏郯也不会有影响,顶多能让任姬自保罢了。

这些天,魏郯忙忙碌碌,有时接连两天都看不到他

。不过他一向是忙惯的,回来的时候抱抱阿乖,又是一脸嬉笑。

我虽担心他的身体,但行动不便,只好让阿元每日炖些羹汤,他回来以后,吃一些再去歇息。

等到我终于从产房里出来,天气已经暖和了。

祭祀除秽之后,我抱着阿乖去拜见魏傕。才进门,就闻得一股药气扑面而来。

魏傕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消瘦的脸,花白的头发,还有歪斜的嘴,看起来与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是判若两人。

我心中吃惊,看向一旁。

任姬衣饰素净,见我看她,微微低眉。

“主公。”郭夫人坐在榻旁,柔声唤道,“少夫人带着孙儿来见主公。”

过了一会,魏傕才睁开眼。

“舅氏。”我上前,向他行礼。

魏傕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像应了声,疲惫而无力。

他看看我,片刻,看向阿乖。

我忙将阿乖抱前:“舅氏,小儿满月了。”

魏傕看着阿乖,脸上露出和色,伸出手。

郭夫人将阿乖从我怀里接过,抱到他面前。

魏傕抬手,抚了抚阿乖的脸,又伸向她的手。

阿乖已经有了些力气,魏傕的手指才伸到手心,她就稳稳捉住。

魏傕笑了起来。

我有些讶异。自从前年嫁来,我见过无数次魏傕的笑,深沉的,开朗的,皮笑肉不笑的,难以捉摸的……可是这回,他浑浊的眼睛微微发光,竟是从未见过单纯。

“啊……嗯?”魏傕看向我,张口道。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又说了些不知什么,我仍然不明,看向郭夫人。

郭夫人似乎已经见惯,神色无改。

“主公是问孩儿是男是女?”她看看我,和声问魏傕。

魏傕摇头。

“主公是问乳名?”郭夫人又问。

“嗯。”魏傕点头。

我笑笑,道:“禀舅氏,乳名阿乖。”

魏傕似乎想了想,少顷,微微颔首。

“啊……啊?”他又看向我,张口道。

我看向郭夫人。

她亦是不解:“主公?”

魏傕重复一遍,见我们仍是听不懂,突然重重“唉”了一声,伸手将郭夫人推开。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手扶住郭夫人,一手稳住阿乖。

“主公!”郭夫人将阿乖交还给我,无奈地皱眉。

魏傕背过身去,闭起眼睛。

郭夫人又劝几声,魏傕动也不动。

“少夫人回去吧。”郭夫人转回头来,对我说,“主公已见过你母女,亦只好这般。”

我颔首,再行过礼,抱着阿乖离开。

魏郯夜里回来,听说了此事,皱眉道:“父亲如今喜怒不定,日后再去见他,抱好孩子便是。”

我答应下来。

他想了想,道:“父亲那时,怕是要问阿乖取了大名不曾。夫人先前找的那些字呢?”

我了然,将一叠纸取出来:“在此。”

坐月子很是无聊,取名字的事就成了我每日最忙碌的。

我翻书查字,引经据典,看到好的就写在纸上,等魏郯商量。不过他太忙,我不忍心再拿这些事扰他歇息,便一直拖了下来。

魏郯拿着那叠纸,慢慢翻看,一个字一个字跟我讨论。

说来奇怪,他平日里什么事都很有决断,可是为孩子取名就像个斤斤计较的妇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草头不好,我女儿怎可是个草头?”

“娴?往街上喊一声,应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这个更不好,我女儿本来就生得好看,用什么比作美女比作美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