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坐机场大巴到了火车北站,倒了两班火车然后跟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挤进汽车站检票口,喻尘开始有些后悔出门时穿了身上这件驼色羊绒大衣,让自己在人群里有些显眼。
去往目的地的车一天只有一班,喻尘抱着行李箱在满是烟味和泡面味的候车厅里枯坐了几个小时,昏昏欲睡又不敢真的睡着。直到上了长途汽车,同行的人反倒少了起来,一整辆中型大巴里就只有寥寥落落的四五个旅客。
喻尘将行李箱塞进座位底下,后排坐了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着问她:“小姑娘,你是回乡还是一个人出来玩呀?”
喻尘将披散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去探亲。”
怀里的孩子哭闹起来,大概是这女人的外孙。中年女人低头去哄,然后抬头冲着她笑:“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也挺少有背包客去我们那旅游的。”
大概是要看孩子不能睡,一路上后排的中年女人都兴致不减地揪着她聊天,渐渐的,从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变成了当地方言。喻尘侧身倚在满是油污的座椅靠背上默默听着,一路上累极了倒也不在乎了,她静静看着中年女人不停上下开合的厚嘴唇和窗外不时经过的苍翠竹林。那些筒形的树木尖尖的,直指向天,和城市里的树木截然不同。
车子在坑洼崎岖的山路上颠沛流离,晃晃悠悠的,她的意识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
再睁开眼睛时竟然已经到站了,中年女人拍拍她的肩膀,塞给她一个黄橙橙的橘子。
说是车站,其实只是集市边一块没有围栏的空地,空气里满是柴油的气味。喻尘拖着行李箱穿过集市,滑轮磕磕碰碰地扬起一小串尘土,经过的每个路人都用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地址上的地方并不难找,镇上的人几乎家家都彼此认识,稍一问路便有人告诉她如何走。喻尘穿过一条巷子站在一个青砖土瓦的小院前,有些不确定地敲了敲门。
来应门的是一个大肚子的陌生女人,见了她倒十分热切,喻尘还没搞明白就被她迎到屋里。女人让她在沙发上歇着,挺着肚子去帮她沏了一杯茶水,看样子已经至少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喻尘赶紧站起身走过去,接过玻璃茶杯。女人擦擦汗笑着说:“你先坐,陈进出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喻尘环视着装修简单的小屋子,沙发后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冲洗的照片当装饰,其中几张是影楼冲洗的结婚照。目光扫过角落里的一张泛黄照片,她愣了愣,然后便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一个穿着灰色棉衣的男人掀开门口挂着的印染布帘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大篮菜和一只鸡,见了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竟再看不出当年的半分书生气。
喻尘打量着他,有些恍惚,然后才反应迟钝地笑着打了声招呼:“班长。”
陈进将菜篮递给妻子,搓搓手走过来,抬起头看向她刚刚正端详的那张照片,然后不好意思地转头问她:“你刚才是差点没认出我吧?”
喻尘笑笑没答话,仰头看着照片上那两排整整齐齐的年轻面容。那时候萧意和还青涩得像是直挺挺的嫩竹节,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轻轻晃一晃就能漾出水来,五官和面容比格杰古仁波切还要精致深刻。
“尘尘,你和高中时一点都没变。”陈进静静看着她。
“没变吗?”喻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转过头看向旧照片中的自己。
“是呀,我现在看着你就能想起当年你坐在学校后院的高墙上,在阳光下一个人看武侠小说的模样,太招人了。”
陈进说完便觉得不妥,神情复杂地默默噤了声。
喻尘对他笑笑,转身走到小厨房帮着洗菜做饭,陈进妻子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平日里他喝点酒就一个人在那吟诗作对的,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今天可算有人能陪他聊聊。”
饭菜上桌,喻尘有意不愿喝酒,陈进妻子频频劝着,她便只是浅抿了两口,一瓶酒基本都进了陈进的杯子。陈进喝多了便拿着竹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红着眼睛大声念叨。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喻尘皱眉将酒瓶挪到地上:“嫂子,你劝劝班长吧,不能再喝了。”
陈进妻子却拿过酒瓶又帮他斟满一杯酒,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让他喝吧,喝多了才能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陈进搁下筷子,一个大男人竟用力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呜咽地哭了。
“尘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俩。就算你原谅我,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我自己。我当时怎么就那么怂、那么没胆,我他妈不是个男人!”